第11章 映野生衡

日影西倾，土地热浪翻滚，白昼从中天正午过渡到午后微暖的光里。大地表面泛着微尘，空气凝滞，仿佛不肯流动。昨日与今晨的阴影与微光已消散，此刻是无情阳光下的实质角力：官府、太平道、士族、流民与异教，各方势力的态度被照得清清楚楚，再无黑暗掩护。胶着的战局历经数章的铺陈，此刻重心在此平原定形。

黄昱伏在一截低矮土墙后，上半身微伏，大滴汗珠从额沿滴入尘土。经过长日鏖战，他已不再单纯惊惶，而开始透彻感知局势。短短数个时辰内，官府自拥威权的主导变成困兽，贫民从惶惧的散民化为凝聚的网阵，士族、流民、异教也不再静立无为，而是做出选择或动摇。

往前望去，官军阵营如同一张破裂的旧网：从事程谦脸色灰败，屡次进攻、诱敌、伪装潜入皆无成效。士卒内心溃散，渴、饥、乏、疲都在炽光下放大。县令刘益低声劝退，谋士杭文提议求援或谈判，都尉楼谦主张强攻，可无论何策皆被太平道一一瓦解。先前尝试派几名士兵假扮农夫混入贫民队伍擒渠帅，竟被贫民一眼识破。这些士兵被俘或惊逃，官军暗计再败，士气更挫。

与此同时，太平道则稳扎稳打。张角不必大声敕令，只凭符纸与柴焰传达方略。张宝、张梁各处灵活布阵，以地利伏击官军水道、箭矢来源道与退路，使敌腹背受制。贫民渠帅王秋、李恪、彭虎、卢庆、徐耿各有分工：有的挖浅坑阻马队，有的用柴堆与泥汁扰官弓手视线，有的借小径迂回袭后勤者。战术精巧而节俭，不使民众空耗血肉。黄昱深感：这不仅是乱战，而是张角等人对整个格局的全局妙算。

士族严家作为中坚势力之一，原以为可待官府胜出好邀功，如今却认清局势倒转。严子陵屡次派仆人纪平携米、盐、布匹暗送太平道，不久前还送来铁农具，意求日后不灭严家基业。太平道方面的赵封收下不拒，示谅不伤。士族态度已从观望转向半助贫民，这是权贵对新势力示弱。

流民常衡更干脆：原先冷眼旁观，此时见官府羸弱，太平道渐占上风，立即出手帮贫民截断官军援线，俨然成了太平道幕后助力。流民副首领丁硕直接和彭虎协调伏击时间，用简陋武具劫官军传讯队，让官军彻底断外求援可行性。短短数语达成默契，流民正式倒向太平道，为后局奠定联手基础。

异教徒炎述与徒众仍在山岗顶驻足，如一群无形评鉴者注视尘世轮转。只是内部已生波澜：年轻徒众邢静认为不助贫民是失德，老徒众固守戒律不涉凡争。炎述坚不出手，徒众却私议有增。此内部分歧虽未爆发，却如藏在丰草下的石子，日后必起变化。

正是此般种种合力下，官府愈加孤立。程谦眼中布血丝，不甘认输却无可挽回。“聚阵向南村固守！”他疲声下令，欲守一隅等待天黑或援军。他断不肯承认失败，但退守本身已显颓态。楼谦集合甲士做最后严密列阵，可连马匹都惊躁不安。刘益叹气不止，杭文沉默，士卒中响起怨言：“饥渴难耐，何来援？”震耳杂声中，程谦暴躁无策。

太平道看到官军收缩防线不再乱冲，张梁对张宝言：“敌欲自固，勿令稳固。可虚开一径，诱其退，后截水源。”张宝点头：“是。贫民已非惊弓之鸟，今可略逼其险，不必冒大险。”张角闻报微微展眉，这正是他要的格局：不需血腥对决，也可令官府知天命难违。

在田垄另一侧，王秋、李恪等首领协力固守两处要道。贫民不似专业军队，却靠数量与民智，借弯曲田埂及农家器具为武，频频挡官军短途突围。官兵以戈矛猛刺，被木桩与竹盾偏挡，使戈尖入空，再遭榔头猛击手臂，痛呼退缩。

纪平（士族幕僚）悄向赵封（太平道弟子）再次示好，表示愿以更多米布换未来和睦，赵封微笑不置可否，但诚意已传达给张梁。严家判断官军大势已去，不愿与败者同沉。

流民丁硕率众突袭官军最后一条可逃小路，又缴几柄长戈弓箭，笑眯眯向徐耿炫耀战果。徐耿还以笑脸：“来日我等平稳乡土，你等得利市有余。”流民受惠，深信太平道不夺其所谋。此利益交换虽简陋，却奠定联盟意向。

光线渐柔却依旧烈热，官军无法补水，士兵嗓干欲裂，有人咬牙咒官府长官无策。程谦听入耳，只得压抑怒火。无士族粮援、无流民告密、无异教助拳，他只剩硬撑。谋士杭文劝试谈和，他命一小队举白布近贫民示意：“若官府允减税清弊，可缓此战。”贫民顾柔出面，答：“汝何凭为信？空言不著，况官伤我众，又何包容？”言简意赅，把官府虚招戳穿。

谈判失败，程谦心裂：既不能谈下更改现实，也无力硬攻。黄昱见官兵中有肩甲斑血的青年脚软倒地，有贫民数人虽中箭仍不退；生命代价加重此场博弈的厚度，不再是诡计戏弄，是真正血肉较量。太平道虽非无伤亡，却占心智与地利上风，与士族、流民、异教态度的变化共同织就大势。

张宝、张梁在林沿密语，决定给官军一条表面可退之径，引其自乱阵脚。张梁笑道：“让他们自生退念，不必我逼死，等援军不到，早晚崩溃。”张宝颔首。张角远看此局，言简：“莫滥血，留敌自啮。”他虽不喊仁慈口号，却令弟子传令减无谓拼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