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龙舟驶进山东地界,恰逢连阴天。 春意一下被阴天逼住,夜里明明没风,可就是冷,冷到骨头缝儿里,任再红火的炭盆也烘不暖。若是独拥绣被,那冷里再掺上孤寂,噬得人整晚也热乎不起来。 天刚有点亮,富察皇后就醒了。 隔着帐子叫自己的大宫女:“影青。”这一声又轻又弱,且在这清早,若不是影青日常惦着皇后睡不宁,夜里警醒着,再难听到这柔弱的唤。 “娘娘。”影青应。她睡眼迷离,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金灿灿的怀表,朦胧中就着亮儿看了看,温声回说,“还不到辰时,日头还要阵子才升,这会儿正凉,您再躺躺,养养神。” 揣起表,踉踉跄跄起身去提炭盆的罩子,一手提着罩子,一手用火钳拨火,主子醒了,得赶紧烧旺了火,舱里暖和,皇后才好起身更衣。 这贴身大宫女一夜睡得迷迷糊糊似醒非醒,这会儿一猛子起来,觉得身子软,提铁罩子拨火钳都吃力,胳膊一松,细铁丝的罩子“咣啷”一声落在地上,影青又听皇后说:“火旺是暖和,可也烤得慌……” 影青听了,心里知主子娘娘想省炭,喉头梗着,偏不理会皇后的话,手上端着劲儿,轻手轻脚拨旺炭火,再悄没声儿地把罩子置回去。 到皇后床边,给她掖掖被角,轻声说:“手拿出来都冷,穿衣裳时不暖和儿的怎么成。奴婢知道娘娘是怕用多了炭,可这次出来也太……俭省,除了太后老佛爷跟前儿,各处主儿都不敢放手烧,生怕还不到济南就把炭使净了。” 这个口齿清楚的宫女小嘴儿不停,手上也利索:“主子爷不是说了,娘娘这儿尽管用,不够的,主子爷给填补。小门小户的还讲究个穷家富路,更何况主子;娘娘这身子骨,本就不旺健,怕冷,旅途颠簸,再连个炭也舍不得烧……要省让娴妃那拉主儿省去。” 这话儿没说透,可富察皇后都听懂了。她阖着眼睛,细细的气息从鼻孔里一进一出,觉得鼻尖冻得拔凉。 这么大舱里就一个炭盆,拨旺了能有多暖?她在被窝里缩缩脖子,身上仍寒浸浸,一动就觉着从脚尖儿到指尖儿,通身都是凉的。 她在心里幽幽叹口气,何止是炭,衣食住行,样样都生怕用多了…… 她夫君乾隆皇帝提倡节俭。 一是为着孝。大行的雍正皇帝最节俭,日常点心不过一小碗儿茶泡饭,心心念念都是攒着充实国库,乾隆皇帝继位后,口头上仍奉先帝的节俭,他也不辞繁杂,自己一条一条拟出成例,后宫诸人吃什么吃多少,用什么用多少都有秤有尺。 二呢,自然是为着贤名。全国连年遭灾,不是湖广、就是两江,此起彼伏的灾情,听说饿殍遍野,乾隆仍执意东巡,只能在起驾前颁下旨意,不许大修大建,也不叫地方官儿进献御用的物什,定点儿补给——不扰民的意思。 夫妻这么多年,从他还是个光头阿哥时她就嫁他了,她还不知道他?!尊先帝俭省倒在其次,主要是为着那个“贤君”的虚名儿! 横竖短不了皇帝和太后的用度,苦的是随驾的皇后和嫔御。 富察皇后又是出了名的温厚:一来,不妒,皇帝左一个右一个,当着她的面儿也跟姑娘们眉来眼去的,大丫头小宫女都不放过,她从来一声不吭,还曲意逢迎,帮着他在太后跟前求恩典;二来,不克扣旁人,只以身作则,自己宫里吃的用的都俭省,宽人严己。 这么冷的夜,要么有富富足足的炭,火烧得旺旺的;要么有活生生的人,亲亲热热的夫君在身边儿当个人肉小火炉……若是两样都没有,就只能凄凄惨惨冷冷清清,睡个凉被窝儿窟窿罢了。 富察皇后忍不住又在心里叹口气,张嘴问:“昨儿主子歇在哪儿了?”她不习惯出京,住大龙舟就更不习惯,夜里听着水声,偶然还有一声儿半声儿水鸟的鸣,不光冷,还叫人害怕,晃晃荡荡没着没落的,要是夫君在身边儿,靠着他肩膀也好。 白天乾隆还拉着她的手,昨夜等到油灯都烧尽了,他到底没来。在被窝里蜷蜷手,他手掌心儿的热度还在似的。 问了这句又悔了,知道他歇在哪儿有什么用,不过是给自己添堵。 不想影青倒收了愠怒,柔声回禀:“万应说,昨儿万岁爷自己个儿歇在书房。听说是收了金川的军报,国舅爷写了几万言的折子,主子看到后半夜才罢,走了睏,娘娘已经睡下,主子怕惊着娘娘的梦,所以没过来。” 万应是乾隆的贴身小太监,听这意思,这一次不是临时又起了别的意,没去旁的莺莺燕燕那儿。不算气人,所以影青回说的声气也和软。 皇后轻轻翻个身儿,脸朝里躺着,想,不知弟弟傅恒在金川的战事还顺利?他在御前一向得力,之前的差事都办得不坏,就算乾隆挑剔,也说不出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