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毛
“您接下来准备怎么办?”他最终问道。 “我总不能一辈子和您一起,我要离开这里。”她无比决绝地说道,“离开这里,然后……到新的地方去,总会有办法的。” “即使我深居简出也知道,这并不容易,尤其是我亲眼目睹了您的遭遇,难道能让您再以身涉险吗?”那位阿鲁卡德公爵并没有被她的回答说服,“请容我冒昧地向您确认,您该以什么方式活下去呢?” “您说的没错。他们正在屠杀我们。只要女人从事的行业,就像乐器的音阶有四分之三的音符被触碰就要被处以死刑。纺织作坊禁止妻子、女儿和织工的女仆去工作;女商人、啤酒酿造厂的女工,不停止经营的就要被指控成从事巫术,但凡是自立的女人都要被视作有某种嫌疑。他们有目的地整肃我们,以便为我们的男同行们开路——”她毫不避讳地坦白道,“所以即使有一天我死了,您也不用惊讶。因为我的生命原本就是这样不值一提。” “您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生命的价值呢?”他似乎是生了气,颤抖的声音中充斥着痛苦。然而他上扬的音调中极力被压抑着的怒意却并没有让莱雅莉感到他有半分的威严、可怖;相反,那声音令她不禁冷笑了起来。 “我如何看待我的生命,您又为什么在意呢?”她缓缓地说出伤人的话语,“我走后,您尽可以好好享受您没有止境的生命,看着我们一个个可悲地去送死。” 公爵紧紧皱着眉头,深吸了一口气。她将他逼到了极限,自己却始终保持着疏离。她为什么非要这样残忍地对待他呢?他们依然沉默地向前走着,可是这一次,时间流逝得比他想象中更快——他们很快便走到了安置莱雅莉的客房门口。 那个小小的红头发的身影十分镇静地走进了房间,然后将叠好的斗篷交到他的手里。可她迟迟没有再走进去,只是站在他的面前,平静地注视着他。她年轻、光洁的额头那样用力地抬起,玻璃珠般的灰蓝色眼睛蕴含着的并不全是愤怒、好奇、期待,而是这几者相结合的神情。 “您是否有过这样的体会……对您的生活、您所处在的位置毫无把控,对周遭的一切都失去了感知,因为评估他们似乎毫无意义。”她的前额全神贯注地攒聚,努力地搜寻着一切贴切的语言,“然后,您就变成一根轻飘飘的羽毛,被刮离了自己的身体。有些许时刻,好像您的灵魂被唤醒了一样,您重新感受到了与地面的联结,但这些短暂的瞬间也不过是继续加深了您的绝望——您生活中的一切实际上都无关紧要。” “我就是那根羽毛。”她用令人心碎的冷漠语气坚决地说道。 面对这样真诚、美丽的眼睛,在此刻比面对整个帝孚日的血族都更加困难。他感到自己正站在坟墓的边缘遥遥地望着她。在那一刻,他突然理解了她的心意——她鲁莽推开他的举动并不全是为了与他保持距离,而是出于和他一样的困惑、纠结——为什么他们对彼此感到这样的熟悉呢?这几乎令他感到恐慌。 “在我看来,人的生命非常宝贵,莱雅莉。”他努力控制自己的呼吸而使说话的嘴唇轻轻颤抖,“即使有的时候,人们自己不这样认为。” “人们往往不把自己当成人看,也不把别人的命当一回事,先生。” “这是您的经验吗?” “很不幸,是的。” “如果您要回去,便回去吧。我原本就无意限制您的决定。” “对不起,浪费了您的好意,还顶撞了您。” “我没有生气,所以您没有必要道歉。”他恢复了温柔的语气,像是即将放归一只漂亮鸟儿那样朝她摊开手心。莱雅莉抬起头来注视着他宽大的手掌,那其中竟然真的躺着一根纤长的白色鹅毛。她疑惑地朝他眨眨眼睛,而他只是笑着努了努下巴,示意这是给她的。 “您会写字吗?” “会一点。” “这支笔不需要墨水和纸,随便在什么平面上写下点什么,我都会收到。” 那根硬化的羽毛从男人的手传递到她犹豫着张开的手里,根部被削得尖尖的,很适合用来写信时书写小字。她像是突然被什么好笑的事情逗乐了那样噗嗤笑了出来,然后用她那双湿漉漉的接近透明的眼睛感激地看向他。她想对他说的话多得已经堵满喉咙快要溢出来,可她万分害怕她又会用尖锐的言语刺痛他,于是拼命地吞下了每个词句,像是要将它们全部涌向那根羽毛那样紧紧攒住了手心。 “我出发的时候,您可以陪我去吗?”她最后说道,“有您在,就能增添我的勇气。” 他失去了全部的力气,只是向她微笑着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