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齿依(三)
轿辇落至长秋殿。 她刚迈入书室,见陛下正在案前批折。 “来了?” 他只循着她的脚步声随口一问,未曾抬首。 “恭请圣安。” 她福过礼,便静静地候在一旁。 见他并无搭理自己之意,一时百无聊赖,打量起殿内陈设来。 明静可爽心神,宏敞则伤目力。 此间的布局格调同自家府上倒是相似,盆景多置松竹菖蒲,郁郁青青,临窗处的鱼池,养锦鲤三五只。 她忆起往事,垂首无奈笑笑。 也是。 旧时,他与爹爹一文一武,统领朝纲,若说没有相同的志趣,又如何能共谋良久。 晏长曜刚将手中狼毫搁在笔架上,随意一瞥,便瞧见她这一笑。 她所站那处,恰洒入落日余晖,为雪衣乌发渡上了层金光。 他从来都知。 她,不过是旁人为他而设的美人一计。 所以,他见过她的妖冶,见过她的妩媚,见过她的暗自揣度与拼力讨好。 可他独独没见过,她这般娴静地立在一旁,唇角挂着清浅的弧度,目光柔和,甚至夹杂着一丝眷恋,像是忆起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 恰如春日冰雪消融。 那一瞬间,他体会了何为恍若隔世。 名为时光的长河翻腾倒流,掀起千层巨浪,故人白衣踏水,与面前女子的面容重叠起来。 “今日华璋(1),可还是昔日故友吗?” 他再定睛看去,却发觉只是须臾幻象。 即便他心潮难平,面上却波澜未起,终明知故问道: “今日怎作如此打扮?” 这话亦打断了她的神思,先前的柔和尽数消失,又换上她往日之态。 她抬首,凉凉勾唇道: “因为陛下盼着奴变作旁人,不是吗?” 她迎着光,叫他看不太真切,只觉得眉目清绝,孑然独立。 “为什么?” 他直直地盯着不远处的女子。 “您赐奴轿辇,不就想让奴成为宫中的众矢之的吗?您今日驳了张美人的面子,见我这般,她定会难平......” “朕不是问你这个。”他靠在椅背上直言道,“朕知道你想得通这些。朕问的是,你为何想留在宫中。凭借你的姿容与聪颖,哄一个勋贵人家的子弟为你赎身,绝非难事。” 先前翻涌的思绪早已被他强压下去,但既起念,他便不得不更提防她几分。 此时与她一立一坐,锐利的目光毫不避讳地落在她身上。 她登时有些不适,觉得好似一场无刑之讯。 未施口脂的唇微微一动,露出似笑非笑的讥讽来: “陛下竟觉得那些花天酒地的勋贵子弟配与您相提并论?” 他未语。 心下思忖:罢了,问她作甚。 不若再多留她几时,等待砚泽的答复,也比听她满口胡言来靠谱。 他自书案前起身,走至窗边设的软榻。 “会下棋吗?” “只懂些皮毛,不精。”她摇了摇头。 “若想在宫中立足,不精棋艺可不行。” 他冲她招招手,示意她坐在对面,和颜悦色道,“朕教你。” 简直与先前判若两人。 她心中惴惴。 常言“伴君如伴虎”,与她而言,每次与他的交锋,更无异于与虎谋皮。 “你可看得出黑子原是败局?” 他手执黑子,落在未尽的棋局之上。 “看不出。”她望着满目黑白,抬眼诚恳回答。 晏长曜一滞,仍耐心道:“此局,白子已将黑子逼至死角。” 她盯着棋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他起身坐至她身后,将她圈入怀中: “来,将手给我。” 他握着她的手,自黑棋中取子,落在棋盘之上。 于是黑子一改败势,隐有一争而起之意,白子反倒被动起来。 她发间清香一阵阵得在他心头撩拨,他竟隐隐有些期盼,期盼她与任何人都毫无瓜葛,只是一个无端被张尧选中的无辜女子。 暂且将她当作一个无辜的女子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