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当方项东需要用染发剂去换取一个男人的尊严与自信时,他才真切地感受到,当初与宛梅的结识也许是他一生最大的错误。 那是1980年代的最后一个夏天。8月10日一大清早,方项东就被母亲郝月英揪着耳朵从床上拎了起来。 虽说时近立秋,紧靠淮河北岸的这片大平原,晚间依然溽热难耐,每到晚饭过后,狭窄的街道两侧便摆满了横七竖八的软床。这种软床大都是手腕粗细圆木制作的长方形,四角装着木腿,上面用绳子攀起,再放上一张苇席,便为人们提供了简单却极其实用的纳凉工具。 爱子心切的郝月英,是绝不会允许独生儿子跟着他爸爸方维义睡在露天地的。由此带来的后果,睡在砖瓦房内的方项东,每天都要煎熬大半夜,只有到了黎明之前酷热基本消褪完毕,才能渐渐睡去。 十六七岁的少年正是贪睡的年纪,又仅仅睡了不到四个小时,方项东此刻被从床上拎起,真比面对一只让人垂涎欲滴的卤鸡腿,却不让动筷子更让他招恨。 要换了别人,只怕方项东早一巴掌推开,大伸两腿重新躺倒。毕竟这是他的亲妈,只能用手背揉揉双眼,嘟嘟囔囔:“天刚亮,就把人家叫起来,干脆让我死了算了......” 郝月英是父母四名千金中的长女,未出嫁之前就在三个妹妹面前说一不二,何况跟她叫板的是她的儿子,习惯性的早把巴掌扬了起来。面前站着的可是她的亲儿子,心里的位置不是那三个每天低眉顺眼的妹妹能替代的。 秉性心高气傲的郝月英,虽然把巴掌放了下来,仍是心有不甘,转脸朝向门外,叱责房檐下大伸长腿躺在软床上的丈夫:“上学期末我可是跟东东班主任保证过了的,上了初三,一天不许他迟到早退,要是迟到一次,用不着学校撵,立马把他领回家。” 一句话提醒方项东。怪不得一向把他含在嘴里都怕化了的母亲,今天会凶神恶煞似的对待他。今天是初三年级开学第一天。按照规定,本学期开学第一天应该是9月1日,针对高三、初三这些即将毕业的年级,每一所学校都要提前一段时间开学。面对巨大的升学竞争,不得不如此啊!正因如此,学校为了提高升学率,几乎一致要在初、高三年级上学期末搞一次初选,把一些升学无望的学生提前清退。方项东所在的高马宅初级中学校长万家胜——人如其名,为了保持他十多年全区第一的升学率,更是提前把清退时间提前至初二下学期末。 从初一年级开始,从未摆脱全年级倒数前三名的方项东,当仁不让成了必然清退的对象。上了这些年的学,到最后连一张初中毕业证都混不到,不是心高气傲的郝月英能够承受得了的,硬逼着丈夫为校长即将出嫁的女儿免费打了半个月的嫁妆,终于换来儿子可以留校读完初中的许诺。 高马宅初级中学的这位校长,并不相信方项东能够在初三年级咸鱼翻身,他相信的是方维义方圆数十里闻名的木匠手艺。 郝月英的高音大嗓门可以传遍半条街,为了阻断她继续表演下去,方维义不得不割舍趁着清晨难得的清凉,再睡个回笼觉的打算,“义无反顾”翻身坐起,却不立即下床,摸摸索索从苇席下抠出一盒红梅牌香烟。这香烟是高马宅中学那位资深校长送他两盒中的其中一盒,另外一盒早被他妻子没收,准备作为中秋节礼物之一送给她的娘家父亲。 丈夫竟然背着她藏起了一盒“高档”香烟,为了使他能够跟自己站在同一战线,郝月英打好了以后再算总账的主意,返身回屋给丈夫拿来了火柴,抽出一根划着。 方维义正为自己莽撞的“露富”行为懊恼,见鬼似地盯着妻子伸过来的火苗,诚惶诚恐说:“我只抽一支,剩下的留着招待东东他外公吧。” “听你说的,好像我整天虐待你似的。”郝月英为丈夫点燃香烟后,伸手拿起床头横木上的烟盒塞入丈夫上衣口袋。“你整天累死累活替人家打家具、做嫁妆,咱们就这么一个东东,我可不想让他再走你的老路,上不了高中将来考大学,考个中专当个老师也是好......” 当下行情,考中专比考高中的难度高着好多倍。方维义为妻子的无知苦笑了一下。一手叼着烟,一手抠摸着脚丫,唉声叹气:“东东的成绩咱又不是不知道,别说考高中、中专,初三年级上学期的预选他就难过关......” “要是不能让咱东东顺顺利利去考高中、考中专,就让万家胜把半个月的工钱给还了。替他干了半个月的活,一顿饭没管,两盒烟就想打发了,别做他娘的清秋大梦......”原形毕露的郝月英,一边捋起胳膊,一边唾沫星子乱飞。 “月英嫂子,你可是咱们方家营的穆桂英、杨排风,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占你的便宜。” 一辆崭新的飞鸽自行车从街那头飞来。方维义两口子认得,是本家兄弟方维仁,高马宅中学的代课教师,方维义免费替校长女儿打嫁妆,正是他的中介人。 妻子刚才的话一定被方维仁听了去。方维义骚得满脸通红,琢磨着如何打圆场,妻子又惊惊乍乍起来,把未曾拍在儿子身上的巴掌照准丈夫来了一下:“都怪你个死东西,要不是维仁兄弟,差点坏了大事。”如一阵旋风刮进了厨房,从漂浮在水缸中的水瓢内捡起两枚煮鸡蛋,重新“刮”回到儿子身边,塞入他的裤口袋,又从墙上摘下书包,一边往他肩膀上挂一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