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云夜潜行
建宁六年隆冬之夜,豫州颍川郡近阳翟县的荒野中风寒刺骨,天地深黯无星月,枯草如槁,田土裂裂。此境中饥民多死逃,官府凶残如虎,呼吸间皆透冷厉血腥。然在这漆黑无光里,却有三条人影俯身前行,脚步轻如猫步,不敢惊半枚草叶。
黄昱伏于枯叶后,唇齿紧咬,呼吸细如丝。半月前他奄奄一息倒在荒郊,得此群人搭救,带入隐蔽据点中。他不明其来历,只闻他们口称“师尊”“二师”“三师”,行事诡谲,每夜隐去送粮施符于贫弱之户。黄昱虽出身农家,却不懂其谋何事,唯深感此举若被官府捕,必判乱贼诛灭。
此刻,两名弟子领他至一户残屋前。传闻屋内尚有一老妪幸存。领队中年弟子姓陈,名成,不久前黄昱听其他弟子称其字子诚,然此刻无余心思多想,只见子诚微举手势示意静声,另一年轻弟子已怀中取出半撮粟米与一片符纸。黄昱屏息匍匐,心中忐忑莫名:深夜送粟于饥民,此举是何因由?
年轻弟子轻叩窗扉:“笃——笃——”声若蚊呜。屋中久无应,继有极弱老音:“何人……?”声音颤抖如风中枯枝。弟子不答,将粟米、符纸与几缕干草根轻置窗沿后迅退。
窗缝微启,一只瘦骨手颤巍探出,指尖触及粟米之瞬,屋内老妪低声啜泣:“恩人……老身何德能受?”声细如丝,生怕惊扰夜色。领队子诚以极轻之语:“勿扬于人,谨记此恩。”言毕潜退。老妪轻泣不已,却不敢高声。
黄昱心中发酸,一撮粟米,于此绝境堪比天恩。但官府苛虐如狼,行此险事岂非逆鳞?他正恍惚间,远方传来铁甲轻响与低喝:“巡此侧,莫放逆贼逃匿!”官差语里透怒。黄昱心惊,如针刺喉,忙伏地,不敢多喘。弟子们亦猫伏无声。
官差 渐行渐近,又不见目标,恼恨低骂:“张角……张角之名满数村,竟无踪迹!徒耗我等心力!”话中全是挫败。黄昱暗自诧异:张角?此人何许?竟令官府如困兽?
官差声远去,弟子轻吐一口气,彼此不多言,即示意返程。黄昱随之后退,脚下枯叶微响,风中似夹血腥冷气。黄昱满脑疑问:夜施微粮,不名不报,引得官府怒而无计,此乃何等深谋?
片刻后,三人回至一片篱笆环绕的小据点。昏黄油灯下,数名弟子正围一矮几议事。黄昱抬眼,见一中年道者居于后席,众称其“师尊”。旁有二人,一略显急色者称“二师”张宝,一人从容宁和者为“三师”张梁。弟子时唤其字,如张宝似字仲谦、张梁字叔平,称呼中尽显古雅与秩序。黄昱不识此背后奥义,只觉此人为首之“师尊”正是张角。
子诚上前低禀:“师尊,今夜北村老妪已受粟米,官府巡丁空返。”张宝闻言轻皱眉:“民心渐倾官府无策,为何不速举事?”张梁柔声:“仲谦兄勿急,师尊未令,即是时机未至。此等细行正为积薪,民记此恩,待风来则烈。”
黄昱屏声静听,张角微抬目,不多言,仅淡淡点首:“无须争,民苦已极,一星微恩可铭肺腑。官府徒怒而无功,岂非示其无能?耐心行之,终有雷动之日。”寥寥数句,却让堂中弟子神色凝定如承法旨。
黄昱心中惊澜:原来夜间施米非盲善,是以恩德覆民心,待来日有变,众人自倾向张角势力。此乃无形权谋,柔胜刚。黄昱何曾听闻如此计?官府逼死人求粮,却堵不住暗流人心归附。若非大谋为鉴,何至如此?
一弟子低声与同伴言:“昨日亦有贫户感念师尊义举,若他日张角一呼,谁不应?”另一弟子点头,笑意含在眼底。黄昱呼吸微促,虽不明何时举事、何等太平,但隐约懂得这黑夜潜行的意义。
张宝仍略现急色,张梁安抚以简短古词,张角轻抬手,示意休议。弟子们收声,只剩油灯轻晃,淡淡烟气蔓延。黄昱立在一侧,思绪乱如麻:他无学识,不识汉室存亡,但所见之举已将黑暗现实与隐秘转机并存的格局深刻于心。
冬夜风声稍止,屋内微暖,张角不复多言,张宝、张梁与弟子们亦不做宏论,只小声筹备下次出行。黄昱明白,此时此地无需长叹时代惨状,一撮粟米、官差徒劳、哭泣老妪、谨慎弟子,皆已道尽世事沉沦与微光的润生。
是夜无星,黄昱垂头握拳,一面茫然恐惧,一面心底浮出一丝难言的期待。黑暗深沉,却有微光藏锋;血与刀待来日雷鸣,官府强狠无益,民心潜涨如暗渠。黄昱虽未识局中全貌,但今夜所见所闻已深印脑海:张角之谋正缓慢浸润人心,他将随时见证这无声潜行如何引导风雷在荒寒大地上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