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当时京城疯传汉王意欲谋反,窥伺大宝,可一直没有实据。洪熙皇帝生性仁慈,不愿申饬这个顽劣的弟弟,只好采取怀柔手段加大赏赐,还把他的长子封为世子,其他儿子为郡王,仍旧让他住在乐安州。
乐安州在济南的东北方向,大概两百里远近,地瘠人寡,又远离漕河。大家都觉得,就算是真龙,在这么一个浅水坑里也折腾不出大水花,这位藩王应该彻底死心了吧?时至今日,整个天下——包括皇帝——都几乎快忘记了这位偏居一隅的汉王,也忘记了他从不掩饰的盎然野心。
谁能想到,这位几乎被遗忘的蛰伏藩王,居然抓住时机,掀起了横跨两京的巨大风浪。一条潜龙挣扎着从水坑腾空而起,狠狠咬在大明统绪最脆弱的七寸之处。
先前太子一直以为自己的对手是两个羽翼未丰的年轻藩王,没想到,真正的幕后黑手是在靖难中立下赫赫战功的叔父。应对两者的难度,截然不同。
就在苏荆溪惊觉误算之时,吴定缘和梁兴甫已亲身体验到了这种“不同”。
他们刚刚冲进北边的大校场,骤然停住了脚步。眼前的宽阔校场上,密密麻麻站满了数百名军人。这些人个个头戴绛色笠盔,身披鸳鸯战袄,腿扎行縢,不像准备上阵打仗,更像是马上要长途行军的架势。
虽然人数众多,可这些大兵站得整整齐齐,一点声音也无,整个校场竟好似空无一人。吴定缘一踏进来,几百顶笠盔同时朝这边转动。
“不是说……济南卫都调走了吗?”吴定缘完全糊涂了,这么多人从哪里冒出来的?
梁兴甫伸直手臂,朝校场正南边的大纛一指。吴定缘定睛一看,只见那一面“王命山东都指挥使靳”大纛两侧,插满了长长的幡条旗:有“青州护卫张”“兖州左护卫樊”“登州卫赵”“平山卫董”“莱州卫胡”“胶州千户所冯”等旗号,足有一二十面。其中以青州的旗帜最为煊赫。
吴定缘的脸色登时变了。这些旗号囊括了大半个山东境内的卫所,而校场上的这些人,看服色几乎全是诸卫所的百户、总旗、小旗等中、下级卫官。这里有几百人,意味着此时山东指挥使司的一半主力部队,就在附近。
至于被火药爆炸调走的济南卫,不过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部罢了。
这么一支大军悄无声息地接近济南,别说白莲教,就连济南府都被蒙在鼓里。吴定缘意识到,靳荣派济南卫去大明湖畔弹压,根本不是太子吸引过去的,他早有预谋,只是为了掩盖大军调动。
吴定缘的视线顺着大纛朝旁边飘去,只见高高的旗台上,正站着十几个人。正中那身材颀长的独眼将军自然是靳荣,他的脚下躺着几具尸体,看袍色级别还不低,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这大概是不愿造反的指挥同知或佥事吧?至于身后那一排,应该是附逆的卫指挥使和千户。
而在大纛的正下方,吴定缘注意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是太子没错!
太子没有被捆缚,可他整个人垂着头,一副引颈待戮的麻木神情。身后十来名亲兵把手按在佩刀柄上,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俨然是打算随时杀他祭旗。
一滴汗水从吴定缘的额头缓缓沁出,顺着鼻梁滑落。
形势真是没法再糟糕了。之前吴定缘还能凭借武勇以及地形之利,与追兵周旋。可眼前校场是一片开阔地,几百员叛将环伺。别说去旗台救太子,他们自己想全身而退都难比登天。
吴定缘正飞快地想着破解之法,忽听耳边传来一声低吼。他悚然一惊,急忙转头看去,只见梁兴甫大步冲了出去。
只是一念之瞬,那山峦般的身影便狠狠地砸入敌阵之中。
病佛敌最可怕的一点是,在发疯时仍拥有犀利的眼光与冷静的判断力。像这种蛮象中箭似的疯魔状态,看似鲁莽,却是这时最好的选择——趁敌势未整,先发制人。
只见他挥动粗壮的手臂,或砸或撞,或推或捶,一瞬间便把周围的十几名卫官打倒在地。军人们猝不及防,硬生生被他砸出一条路来。
在人群之中,这头巨象爆发出了极其狂暴的力量。那些武勇汉子上去一批,被打飞一批,再上一批,又被干倒一片,简直比野草还孱弱。明明人数悬殊,军将们却被他一个人打出了众不敌寡的窘境。在他面前,几乎没有一合之将,骨裂与惨呼声此起彼伏。
汹涌的浪头一次又一次拍击着巨礁,每一次都徒劳粉碎。而这座巨礁在承受海浪的同时,居然还缓缓朝着海中移动,几乎要碾出一条血肉通路来,朝前推动了十几丈距离。
整个大校场被他这么一搅,变成了一个被捅的马蜂窝。昏暗的灯笼无法照亮全局,近处的被打得苦不堪言,远处的却还不明就里,只能凭直觉往里边拥来。每一个人都身不由己,每一个人都试图搞清楚状况,一时间叫喊、怒骂、呻吟汇聚成了巨大的嗡嗡声。
吴定缘只怔了片刻,意识到这可能是最后的机会。他转身示意身后那三十个白莲信众快退,然后一掂铁尺,猫腰钻入人群。
这个时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梁兴甫身上,正是浑水摸鱼的好时机。他一个人足够了,犯不着让信众们送死。至于靠近旗台之后,怎么从靳荣和十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