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天明
。 他后知后觉地想要去修补父子之间的裂痕,方法却显得无用又笨拙。 有那么一回,太阳还未落山的时候,他带着沈峥去爬附近的山。沈峥训练了一天,累得不行,跟在他后边一步一喘,终于在日落前爬上了山顶。 山的那头,是离州府的万家灯火。 “若是我还能多打几年,这片祥和也就能再多保几年。”老侯爷看着沈峥,同一次说出了与从前不大一样的期许:“若是能一直如此,你也不必再征战沙场,平平安安的做个寻常百姓也未尝不可……” 沈峥那时候不懂,他的训练水平渐入佳境,正是一腔热血无处的挥洒的时候。他对老侯爷的话不以为意,只觉得自己此生就应该留在这片土地上,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他从小温和,不愿杀戮,老侯爷非要将他拉拨到战场上。如今他日渐成长,昼夜不分的苦训好不容易有了几分回报,老侯爷却又开始同他憧憬,期望他做个寻常百姓。沈峥不懂,也不想懂。 现在想来,那是他们父子间为数不多的温情。没过多久,曾东叛变,老侯爷战死,沈峥再想去明白的时候已经没有机会了。 他跪在昭明殿里,对着皇帝那张似乎很愁苦的脸,语气坚定。 上首的皇帝不明白他的固执,头一次知道这个从小沉默寡言的孩子是如此的倔强执拗。 他这个人,寡义却又多情,凉薄却又心软。看着下头跪着沈峥,仍是狠不下心,决定最后再问一次沈峥:“你当真想好了?你若是不愿留在离州,朕也可将你调回京城。你父亲他……” 老侯爷生前同他谈过一回,想同他做一笔不大上算的买卖。 他问他,若是他在时能使边境三洲安定,再无烽火连绵,能否让沈峥在京城做个富贵闲人? 沈峥不袭爵位,不入军营,不娶世家女,只当他是个寻常百姓。 他那时未曾答应老侯爷,只觉得此事天方夜谭,胡扯了两句”爱卿这是哪里话”就应付了过去。 没想到那次会面竟然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帝王之心坚如磐石,却在看见沈峥的那一瞬生出恻隐。 他不知道该如何和沈峥说明老侯爷在这个问询里发挥的作用,正艰难的措辞,却见沈峥对着他郑重地叩了下去。 “谢陛下苦心。” 他听了这话,正要顺势下坡,却见沈峥抬起头,目光赤诚。 “臣,九死不悔……” 那一年沈峥十五岁,见识了沙场的残酷之后,仍旧选择了这条未知的道路。 离州战场的一幕又一幕成了他的阴影,他开始频繁的使用汤药来驱赶梦魇,以此获得片刻安睡,可他再也没在梦里见过老侯爷。 他总觉得是老侯爷不愿意来他梦里,他做得好了,老侯爷不会夸奖;做得不好,老侯爷也不屑责备,可唯梦闲人不梦君时,到底意难平。 到这次疫病,陈年的隐痛终于爆发,勾连起沈峥内心最深处的秘密,连带着他隐藏了许多年的苦涩、委屈、欲望、恐惧一并翻涌上来。 沈峥梦见了老侯爷的许多话,“此子文气太重,不堪大用,恐怕辜负了陛下和娘娘的苦心栽培”,还有他无法分清真假的下半句,“若他此生不袭爵位,不入朝堂,不进军营,不娶世家女,陛下能否允他做个寻常百姓,平安一生?” “竖子无用,岂堪托付”,沈峥分不清是自己的幻想还是这些话语曾经真实存在过,“若我能安定了河山,他也不必担此大任……” 他觉得这话好像是真的,又确定自己没有亲耳听到过,眼前是他站在离州的高山上看见的万家灯火,可身上无处不在的痛感又让他觉得自己还躺在离州军营的那张小床上,外边还有跪着的曾东。 他觉得自己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人,却觉得有人哄他,有人抱着他、拽着他,不让他再往下沉。 他想拉住那只手,于是不停的喊疼,可又觉得不该喊,闭上嘴就觉得忍不住眼泪。他不知道已经过了几个日夜,只觉得自己似乎又被扶起来,苦药汤子又再往自己嘴里灌,他一口口咽下去,仍然觉得难挨,忍不住去问:“天亮了吗?” 这一次,他听见了回答。 有人擦掉了他的眼泪,轻声告诉他: “别怕,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