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伍
“酉酉。”他声音永远好听,只是,不知他是不是不高兴,她这么眷恋他。 “嗯。”她轻轻笑着垂下眼睛,双手仍环在他脖子上,不敢看他,也不想松开。所以她瞧着别处,嗓子里堵着,淡淡“嗯”一声,不应他,只糊弄他。 可她不瞧着他,干把他留在身边有什么用?她不是没瞧够才不想他走?现在只能看清他的脖颈,耳朵,衣裳的肩头上一条没熨平的褶儿。旁边就是玉白面孔,淡然的眉眼……可她硬生生不敢看。 这么想,她慢慢放开手,坐直了,又看清他胸上沾着她的几滴泪。眼泪这物事,沾在缎子上总是显眼,衣料颜色深,它便浅;衣料颜色浅,它便深。永恒地如此不合时宜。 二十年了,终于有几滴为了孩子淌的泪沾在他身上,她又莫名地宽心。回手顺着他的袍子边儿捋一圈,弱弱把他的袍子角儿攥在手心儿里。等他走,她再撒开。 “只有你,朕走,从来不拦着。”他伸手在她额上摸一摸,身上跟块儿冰一样,头上却滚烫。明明刚抱着她浑身冰凉的。他不敢信一样,探头过去用额碰着她的额,一小块柔腻的肌肤接上,他被她热得一愣,“热度起来了。” “朕叫影青。”他想着她们还要拾掇下才见太医,她这儿冷的跟雪洞一样,出去叫万应把他书房里的炭先端过来……他转身迈步,袍子贴着床边儿撩出个不常见的弧度。 她看他干脆地摆着长腿出去,袍子边顺着她的手心儿,滑不溜手地,瞬间离她而去。她不拦,她知道拦也没用,若是拦有用,这二十多年便不会这么孤寂。可是,多讽刺,推一下永远管用,刚她心力不支推他一下,换来满身伤。 等影青进来,给皇后脚边掖个汤婆子。既然太医来了,影青安心,只管跪在皇后身前帮她理理被窝,拢拢头发,一眼瞧见她刚换了贴身衣裳,这大宫女说:“娘娘,不是说好了屋子暖了再换,这会儿这么冷,一脱一穿,沾一身寒气。娘娘这身子骨儿。” 皇后眯着眼睛不说话,不换,他早走了,换个衣裳延宕他一刻钟,扣子都是他系的。她回手留恋地摸摸身上的扣子。不过这会儿他仍旧要走了。 说不上的委屈、不甘,混着依恋,还有刚他提起往事泛起的绵延的心疼。她终于绷不住,“不倒翁”也有倒的时候。两日间发生的那些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儿,二十多年里反反复复经历过多少次,终于把她伤透了,她被一口浊气堵住,喘不上气。 多亏影青细心,皇后刚那句“我是不是不成了”惊心动魄。这贴身大宫女日夜跟着皇后,最知道主子娘娘的委屈求全。 两名金川贵人登舟,娘娘因为他俩吃主子爷的委屈,原不算什么。比这更委屈的,主子娘娘经的多了!可这次主子娘娘便是这么提不起精气神儿。早上烫了手,这会儿摔个浑身青,现在这么失神。愣着。 影青跪在脚踏上,捧着皇后的手一个劲儿搓:“娘娘,奴婢给您锤锤?”皇后不言声,眼睛空洞地瞪着,影青越搓,越觉得她眼神浑浊,眼睛里像是投不进光。影青怕起来,连声唤:“娘娘,娘娘。” 乾隆正在外间儿坐着,虎着脸看万应带小太监送炭过来,万应一起呈送舟上日用的簿子,他越看越烦躁。 太后老佛爷的例不说,她老人家原该用最多,贵为皇后也不能比。可是皇后的日用还不及娴妃,不是差一点儿半点儿,差出一多半儿。想到她这屋子凄凄冷冷,他跺跺脚。 听屋里影青叫皇后的声气儿不对,他对万应说:“叫太医。”自己起身回皇后床边,影青见皇帝来了忙闪到一旁,乾隆正襟敛裾坐在床边,顾不得屋里屋外站的跪的奴才,握着皇后的手,温柔唤她:“皇后。皇后。” 就算影青和万应总在帝后跟前伺候,听到他这两声也寒毛倒竖,这冷面天子还会这么和风细雨地温柔唤人? 影青心里更难过起来,这主子爷,往日对着主子娘娘都是冷脸冷言冷语,他原来不是不会,他只是不愿。那他的温柔温存都给了谁?影青想着,心酸地满眼泪。 万应则是另一番心思,饶是他这样伺候老了的,也多年未见主子爷这么和软待人了,对着太后老佛爷不论,对着后宫的贵主儿,他一向冷冰冰,多看两眼就是莫大的恩典。穿着衣裳的时候,难得听他说句话,就算有话也是掐头去尾,惜字如金……可他是皇上,人人争着揣摩他的圣意。皇后娘娘跟主子年少夫妻,他俩不说话也能明白彼此的意思,其他贵主儿则是争着抢着揣测圣心,小意伺候逢迎。 皇后听见他的声音,心安一点儿,模糊的视线恍恍惚惚,终于聚焦到他的脸。那张脸,她瞧了二十多年还没厌,看到就想笑。线条分明的艳色薄唇在她眼前碰一碰,送出两个字“酉酉”,她终于醒转,想哭却没有泪,眼角酸楚,她抑制不住地咳,忙把头扭到一旁,又听他说:“吓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