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贰
嘴儿就显出来。那么小的一张脸,配上那么精巧的小梨涡儿,他不光冷脸化了,连人都化了。 那时候年轻都没想明白,爱谁就在孩儿脸上看见谁的形影,她瞧女儿像他,他瞧女儿像她,她跟他,无论如何,爱过。 她不说话,摆弄着女儿软绵绵的小胖手,全身投在他怀里。他低头看她,刚还苍白的脸又红润了,圆眼睛闪闪的,圆鼻头长圆的红唇,累极了褪了血色,带着点儿薄薄的粉气。 他屏退了嬷嬷奴才,凑到她耳边说:“等过阵子,我们再生一个。”说得她一个劲儿往他怀里钻,他知道她害羞,就跟成亲那夜一样,面如满月,一羞,变成咸蛋黄式的月亮,泛红还发光。 都说乾隆皇帝有嫡子的执念,其实大约是他想要富察皇后所出的孩儿,儿子、女儿,只要能平安养大,承欢膝下,瞧着孩子就跟瞧着皇后一样。 现在她躺着,他着实恍惚,他们还有过从前那样的时候,如何变成现在的?他前儿失约,昨儿对着她提不起劲儿,荒唐透顶,还对着她唤声“喜绕”,今早她委身在他怀里,她说想摸摸他的脸,他不吭声。 刚他一把把她从怀里推出去…… 轻手轻脚在床边儿坐下,她以为贴身大宫女回来了:“影青,今儿那杯茶,到底没吃上。槿姑姑说是我的那杯茶,总也跑不了,那杯茶,就不是我的吧,所以差一口也吃不上,主子来先把茶收了。等他走了,茶冷了,槿姑姑又拦着不给吃。”顿一顿,她喘着气说,“咱们这儿茶不好,水不好,那也勉强吃一次,现在嘴里淡淡的没味儿,泡一盏来?” “朕的茶好,只是怕一会儿得吃药,先吃了茶,药效就弱了;等你好了……”他轻轻拍着她的背,也是慢悠悠地说。他不知道连着那杯茶她想了多少,从永琏到永琮,她用那杯茶占自己的命,被他搅了,她灰心,从太后老佛爷处往回走,一路都想,大约她命中无子。 她听到他的声音,一翻身起来,先去摸头发:“主子回来了?”这会儿才觉得身上疼,刚他推那一下,她晕头转向,身上磕了一片青,躺一会儿起身,终于泛上劲儿疼了,挣扎着掀被子,“失礼……”被他一把抱住:“躺着吧。” “朕今儿有些烦心。”这句算是解释刚刚他推她那一下,她颤一颤,默着。她是“不倒翁”,从十五岁嫁他,他一年一个样儿地变,性子越来越冷,话越来越稀,女人越来越多,但是夫妻俩没红过脸,任他再挑剔,他也挑不出她的错儿,她小心看着他的杀伐罚,务必一样儿都加不到自己身上。 刻苦,隐忍,槿姑姑总觉得皇后的娇甜克得动乾隆,只皇后自己觉得不成。放在刚成婚时能成,甚至刚封王的时候也能成,到弘历登基,这些都不成了。他不爱了,因为对嫡子有执念,才来赏她些“残羹冷炙”。掐尖儿的都给了娴妃、魏佳氏、彦儿她们。 “不倒翁”有什么趣儿?给太后老佛爷当贴身大宫女儿?帮他娶小老婆?这些不就是她日日忙活的事儿?伺候老佛爷进膳喝茶洗手擦脸,帮他纳贵人封赏…… 其实,她更在意他天天去老佛爷跟前请安。名正言顺见他,而且不是偶然见,日日都能见。后宫除了老佛爷和伺候老佛爷的皇后,谁还能日日见他? 还有阿哥和公主,一年三百六十天去她宫里点卯儿,甭管亲额娘是哪位美人儿,他们都肖爹,有的容貌像,有的举止像。瞧着他们就跟瞧着皇帝似的。 永琮在时,趴在她膝头唤她,“额娘”“额娘”,活脱脱一个变小变热乎了的弘历!“温良恭俭让”再难再憋屈,想着他,想着阿哥和公主,她都能忍。 他低头看她,瘦了,可是皮肤比以前更白,红唇脱了血色,透着淡淡的粉。这不就是刚生了大女儿那天的她,他刚反复想起来的,头枕在他的胸上,跟他并排着盯着手上捧的小婴儿,鼻子眼睛,细细论长得像谁…… 那些点点滴滴都镌在他心上,从来没有一刻忘怀,只是这二十年,那些甜蜜温柔的过往大约蒙了尘,得细细拂拭才能想起自己的本心。“刚吓着你了?磕疼了?是朕的不该。” 富察皇后还要挣扎起来磕头,被他絮絮一番话又劝回去,难得,他一次说了一月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