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鱼风
谢枝歪过脑袋,眼睛一眨也不眨地静了半晌,才道:“少东家莫开玩笑。每家票号都有专门的师傅来辨别银票真伪,岂有分不清的道理。” 梁元岁叹了口气,说不出话来,倒是他边上的一个老人家神色郁郁地开口了:“少夫人,说来惭愧,老奴摸了几十年的银票,确实看不出这些银票究竟是真是假。” 梁元岁从手边取来两张一模一样的银票摊在谢枝面前:“少夫人,九日前,一个自称是泰丰米行的伙计,拿了一张三千两的银票来,说奉老爷之命,来我鸿升兑换银两。这笔款项虽有些大,但当时钱庄上值守的师傅辨过真伪,以为无误,便给他兑了去。没想到,过了五日,米行的钱掌柜亲自前来,又拿了一张一模一样的银票要求兑付。我们一查帐,自然明白过来这其中有一个人拿的是假银票,可是几个师傅怎么看,都瞧不出到底何为真,何为假。此事又被人传了出去,我鸿升票号失了信誉。眼下你也看到了,大家都围在门口,要把钱兑出来呢。可焉知这其中,就没有造假之人浑水摸鱼呢?我鸿升虽然不差钱,可也不能平白无故地付了这冤枉钱去。” “原来如此。”谢枝把那两张银票拿到手中细细摩挲,乍一下确实分不出彼此来,“可这世上,真就是真,假就是假,我不信假的真能成真。少东家,你手边是否有绝对保真的鸿升的银票?” 梁元岁看着她未脱稚气却笃定从容的脸,出神了一瞬,便从袖中又取出一张银票来:“有的。这是当初鸿升印的第一批银票,我一直在身边留存着一张。” 谢枝接了过来,走到窗前,把这三张银票放在白花花的阳光下,眯着眼看了起来。她就这样微仰着脖子,像座木雕似的静止不动了。 梁元岁一时大气也不敢出,好像生怕会有阵风会吹动她发间的流苏簪子,从而打破这玄妙的境界似的。他一半的心思留意着谢枝,一半的心思还沉在思虑里,京兆尹已亲自上门找过他几次。也亏得自家平日里总是多方打点,京兆尹这回才暂时闭了只眼,可假银票一事实在兹事体大,若再延宕下去,恐怕这事便不好压了。或许……这次相府的少夫人来也是个机缘,只要自己小心讨好,让她帮自己搭上李相,那这件事也就无足挂虑了。 票号中负责掌眼多年的老师傅们多日来都瞧不出,他自然不会指望这位其貌不扬的少夫人当真能看出些什么东西来。 没人说得清究竟过了多久,谢枝忽然扭过头来看着梁元岁,双眼像在雪水里浸润过一样干净澄澈又闪闪发亮。 她说:“少东家,我知道问题究竟在哪儿了。” 她重新落座,扭了扭因僵直太久而有些酸痛的脖子,也不多卖关子,就直言:“鸿升的银票有一层重要的暗花,印的是前朝的一首咏竹诗,此诗颔联为‘万艳谢尽鲤鱼凤’。不过此诗多经传抄,便难免有异讹之处。就如我方才说的这一句,便是一处讹文。秋时鲤鱼肥壮,故而秋风又有‘鲤鱼风’之称,若是成了‘鲤鱼凤’,就字不成文了。而这造假之人,所读的版本正巧无误,所以反倒印的是原文‘鲤鱼风’。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看来‘一字千金’,也并非谬谈了。” 梁元岁忙又将银票拿过来,放在烛火下细看,几个老师傅此时也顾不得尊卑之别,都挤到一处争先恐后地瞧起来。 冯管事倒是不在意,只是忍不住看向又开口的谢枝。 “此字正好与一处押花覆盖在一处,所以得好生细看才是。那造假之人确实高明,恐怕他也想不到,他会棋差在这一招。” 梁元岁与几位老师傅看过银票后,又面面相觑,在彼此脸色看到的都是不可置信。梁元岁深深地呼吸了几下,把起伏的心潮平缓了几分,又拿帕子揩净了额上细密的冷汗,才起身走到谢枝面前,郑重其事地给谢枝作揖:“多谢少夫人救困之恩。” 谢枝忙避开这一礼:“少东家实在言重了,举手之劳,不必如此言谢。”她的神色既不居功自矜,更无半分惶恐,再平常不过。 梁元岁见她面容看起来仍有几分稚嫩,可见年岁尚轻,性情却已如此沉稳,不由更为刮目相看,忙恳切道:“少夫人哪里的话,您这番恩情,我一定记在心间。日后若有我鸿升可帮衬之处,还请少夫人尽管吩咐。” 谢枝摇摇头:“当务之急,少东家不如还是先处理门外的燃眉之急吧。不过先说好,我今日可也是为讨钱而来的。” 梁元岁这时比之之前,早已松快许多:“让少夫人见笑了,我都糊涂了。我这就去外头处理,而且先给您把钱兑了。”不过他走之前,还是先叫来了先前的看门人,吩咐道:“你马上去衙门一趟,禀告京兆尹此间发生的事,早日把造假之人揪出来。” 说完,他才带着谢枝到前头的钱庄去了。好在谢枝手中拿的几张银票都是真的,鸿升并非库中无钱,因此兑付得很顺利。梁元岁怕骤然把外头的人放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