煌煌
亥时,麟德宫。 皇帝洗漱后正待就寝,御前太监黄阁来报:“皇后娘娘求见。” 皇帝皱眉:“这样晚了,让皇后先安寝,有事明天再议。” 此时,皇后已经步入了殿中,软足一跪道:“回陛下,此事已经不容拖延了。” 皇帝抬手挥了挥,撤去殿中人手,问道:“何事?” “回陛下,”皇后垂颈道:“是载笔的婚事。” 载笔是恭王秦哲的字,皇帝面色不悦:“他的婚事朕自会考虑,何故就紧要到了今日不得不谈的地步?” 皇后口吻紧急道:“陛下,载笔近日又屡次出入平康坊,与那妓馆中的头牌厮混,孟赞德得知后竟气得病了,胸闷头痛倒在榻上茶饭不思,寝食难安,臣妾实在为她们母子忧心。载笔这孩子陛下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他却不知悔改。其实也难怪,载笔去年才刚满十八,心性太稚,要是王府内有个贴心人看顾着,想来他的德行会大有改观。” 皇帝没有听出皇后言语间对恭王的婚事有多上心,他继位已有四十四年,继位前就开始与朝中官员打交道,与各类口舌周旋,阅人无数的经验常年积累下来,致使再有谈话的场合,对方的动机在启唇之初就能被他一眼看破。 皇后的言辞经过缜密编排,精心有余,情味不足。 皇帝面无表情,问道:“恭王若真的行为不端,御史台应有弹劾,太子有监国之权,他还是恭王的兄长,应当履行当哥哥的责任,教诲开导弟弟。皇后明知朕会因恭王狎妓一事动怒,为何还要深夜告知朕此事?孟赞德因怒卧榻,你就不怕朕的病状因恨加重?” 皇后花容失色,惊惧请罪:“臣妾不敢,臣妾绝无这样的居心,臣妾只是不愿眼睁睁看着载笔一再的堕落。” 皇帝重咳一声,声息紊乱,“孟赞德没有教导好恭王,那么朕问皇后,你教导好太子了么?” 这一问无异于万箭穿心,皇后仰面看向龙颜,眼中泪水积攒在眼眶周围,已在崩溃的边缘,她尚未提到太子,皇帝已经在斥责太子,诛她的心了。皇帝望着膝下的面孔,恍惚间发现自己垂垂老矣,皇后保养得当,云髻高耸,巍峨华丽,看起来还是很年轻。 帝王生涯,日夜操劳困顿于国事政务中,彼时皇帝没有余暇关顾身边所有人,时至今日疾病缠身,行将就木,皇帝开始困顿于以往忽略的人事中,然而一些残缺的部分终是难以弥补。 帝室亲情大都淡薄,由一姓相连的宗族血缘维系。皇帝驭下四位亲王一位公主,宗亲无数。父子之间存有猜忌,夫妻之间存在芥蒂,兄弟姊妹之间不乏矛盾,竞争。帝王家繁荣尊贵,内里其实同千万家普通家室没有太多分别,背后有温情也有肮脏,昔日也许把酒言欢,今朝就能拔刀相向。 皇帝能够成功坐在御案前览瞩江山,那是因为他脚下踩过无数刀光剑影,厮杀出来的一条路。曾几何时,他身为年轻的帝王,雄心勃勃,立志要在外朝、内宫、宗亲乃至天下人之间取得平衡。 后来他的帝业与他的父辈祖辈如出一辙,沦落为有功有过的平庸。寄居于九五之尊的躯体,魂魄与常人一样受世事牵累,时感疲惫。 他的子女也难逃宿命,每个亲王公主降生时,襁褓里都是一张鲜活纯洁的面孔,哭的无拘无束,惊天动地。他也曾真实体会过为父的欣喜,只是随着岁月的浸染,他们幼小的脸庞变得成熟,逐渐刻画上了隐忍,心底各自生出盘算。 他赋予他们尊贵的头衔,却疏于对他们的关怀照顾,突然一天,皇帝发觉他的子女们长大成人了,他得到了结果,却再也无法回头去追溯这个过程。父辈子辈之间,终究隔辈又隔心。 皇后的泪还是落了下来,凤冠不可抑制的颤抖,黯然失色。皇帝除了慨叹,心底没有任何触动,冷声质问:“皇后今夜来访到底为何?哭什么?朕几时说屈你了?” 皇帝病前已罢黜皇后朔望日侍寝之权,甚至不允皇后近身侍疾,夫妻两人形同陌路,一场对话延续不了多久便到了尽头。 “恕臣妾失态,”皇后用手绢擦拭眼泪过后道:“臣妾听闻陛下委派花鸟使南下杭州采选皇庭用人。” 她还是在隐晦的试探,不肯道明真实意图。皇帝既觉无奈,又觉失望,道是:“花鸟使三年一采选是例行之事,且司宫台启奏说宫中人手需要填补更换,这次是选用宫女太监不是采选秀女,于龙体无碍。皇后有何疑问?” 皇后大气不敢喘,“回陛下,臣妾无疑问。”即使有,她也不能公然质问天颜。 皇帝冷漠再问:“那么皇后可还有其他事情?” 皇后垂首,绝望的闭上眼,缄默不语。皇帝静等片刻等不到回答,决定不再给皇后周旋的机会,他对虚情假意的你来我往厌倦到了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