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尔顿的笔记（六）

这是个族群中的年长者，弥尔顿认出。他手里拿着一根藤杖，个头不高，眉毛稀疏，头发短而蜷曲。他目光灼灼地看向弥尔顿，让他站到队列的最后。

弥尔顿觉得自己的双足热得发烫，浑身疲惫不已。他有点想停下了，可他明白，他不能拒绝这一请求。

手持藤杖的老人继而转身回到队首，开始带着一列人往山谷底进发。

弥尔顿来到山谷的这几个月间，除了最初还处在昏迷中，神志不清的那段残缺的记忆之外，还从未向山谷底部靠近过。

他们居住的洞穴位于崖壁上方，谷底则在令人眩晕的高度之下。弥尔顿不知道仅凭双足，走入谷底需要多久，不过就以往锡安人出行的规律来看，这场远行将持续整个夜间，直到白昼降临。

走入山谷的路程和去往崖顶的险峻程度相差无几，只是目的地远在视线都无法触及的位置，更让人心生四顾茫然之感，下脚时也跟着双股战战。

弥尔顿劳累了一天，此时惧怕自己稍不留神，便会脱力从崖壁上落入万丈深渊。可他身前的同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每当他身子不稳时，便伸出一只手将他拉回正途。那只手的力量大得惊人，弥尔顿已相信，他的同伴有神力相助。

这支队伍行路很快，太阳已被他们远远甩在身后。若此时回过头去，便能看到一颗闪耀着灿烂光辉的球体落入山体的狭缝间，刺目的光芒在两侧陡峭的峡谷上不断蔓延，让弥尔顿想起他的家乡，日落时海面上反射出的粼粼波光。

随着他们行路愈深，太阳的光辉逐渐无力下去，最终坠落到山谷之下，消失在笼罩在裂谷上的夜幕边缘。

天色黯淡下来，弥尔顿的视线也越发模糊。他从未在夜间走出过洞穴，每晚都处在礼拜堂的灯火照耀之下。而今天，在黑夜来临之际，他却依然停留在几近垂直的悬崖上，不知下方是怎样恐怖的高度。

弥尔顿迈出的步伐越来越迟疑，他睁大了眼睛，感到汗水从额上滑落到眼角，却依旧无从分辨眼前深浅不一的一团灰黑。

可他的同伴牵引着他，弥尔顿感知到前方的队列因他而放缓了速度。他们并不急躁，就像之前每一次，在外出采集食物时耐心等待他一样。可同伴的手紧紧牵住他，逼迫着他继续前进。弥尔顿能感觉到他乌黑的眼睛在同样的黑暗中发出灼人的亮光。

好吧，弥尔顿想，他相信他，他只有相信他们。

他喘了口气，开始试着将自己的重心向牵引自己的那只手偏转，双脚开始挪移。他走出第一步，第二步，然后惊讶地发现，身前的同伴似乎将他的重量完全分担了。

他并不知道自己踩到了那里，又是在往何处前进，他的双腿几乎是自顾自活动着，好像丝毫未感受到其上承载的重量和危险。

那一刻，弥尔顿明白了锡安人在崖壁上活动自如的秘密。

他们又走出了一段漫长的距离，弥尔顿估计他们至少又走了两个小时，还好他不再像之前那样感到疲惫，否则他绝无可能坚持到谷底。

此时，倪克斯的永夜已经降临，他们这群穿着黑袍的人如同暗夜中的妖精降临到山谷底部。

弥尔顿的双脚踏下最后一步，来到地面上时感到一阵意外，那泥沙堆积成的地面比他想象中柔软得多。他看不清周围，但脚下的触觉让他意识到，谷底有一层鲜嫩的草叶覆盖。

可来到这里之后，锡安人却并未停下脚步。他们继续沿着固定的方向往前走，似乎要一直走到山谷的尽头。弥尔顿没有提出异议，他也在好奇，锡安人这一行的终点究竟在何方，是否他们已经接纳了他，决定要在今晚解答他的疑惑。

再往前去，混沌的天际开始出现蓝绿色变幻的微光，让弥尔顿想起旧地极圈上空的光芒，但那显然不是极光。

等他们走近了，弥尔顿又一次闻到那种刺鼻的硫磺味，他明白了那些光线从何而来。

是硫，他看向满地的火光，蓝色的火焰跳跃着，仿佛是波涛涌起的海面倒映着月光。这是来自地心的纯粹的硫，在彻底的黑暗中燃烧。弥尔顿第一次见到如此幽深又纯净的蓝色。

他看着身穿黑袍的锡安人在他身前围成一个半圆，圆心在硫火烧得旺盛的位置。他们的黑袍浸入火焰中却没有被点燃，地面上蒸腾起的热度围绕着弥尔顿，可他并未感到烧灼，反而像是在松木制的桑拿房里被熏烤着。

随着锡安人站定，被他们围在中心的火焰愈燃愈高，近乎纠集成一个人的高度。锡安人纷纷俯下身，跪倒在火焰中，对着前方爆裂出火花的蓝焰行他们一贯的跪拜礼。

弥尔顿没有跟他们一同跪下，他在锡安人围出的半圆之外，怔怔地停在原地，双眼映满了流动的蓝光。

前方的锡安人随着他们跪伏下去的动作仿佛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