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郭玮稀里糊涂做了皇帝,要迎的“新帝”在南下路上离奇身亡,一切都是天数,仿佛合该如此。 柴桑想起三个月前,他曾感叹义父的处境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如今箭一发中的,谁是神箭手,不言而喻。 柴桑跟着宫人,穿过一道道宫门,沿着整座宫城的中轴线,去往象征整个王朝最高权力的宫殿。此前他来这个地方的机会并不多,这里的一砖一瓦于他而言都是疏离和陌生。 随行的宫人知道眼前之人的身份,一路低头前行,毕恭毕敬,轻易不出一言。 相传秦王宫的台阶有九十九级,取自“九九归一”,“九”音同“久”,这位千古一帝希望国运昌隆,长长久久,甚至希冀一世、二世乃至万世,然而秦自统一天下到二世而亡,不过十五年。 几十年前,朱泳在此修筑宫室,他没有始皇帝那样的宏愿,然而三层累土却是免不了的,拾阶而上,柴桑数了下,总共三十九阶。 三十九阶不至于让柴桑气喘吁吁,但是足以心跳加剧,想来有人面圣时惊悸不安,怕是与此不无关系。 透过开着的宫门,柴桑遥遥望见他的义父高高端坐于大殿之上,昔日沙场老将,今日九五至尊,连带他这个曾经四处奔走的贩茶少年,都有幸一睹宫城。 “桑儿。”郭玮走下高台,远远地便来迎他,这些年,郭玮从一个小小的百夫长一步步走到今日,无论身份如何变迁,从未在柴桑面前摆过架子。 “义父。”柴桑躬身行礼。 “明天举行大典,还好赶回来了。”郭玮欣慰地看着他。 “义父信中再三叮嘱,孩儿是一定会赶来的。” 郭玮拍拍柴桑的肩膀:“辛苦你了。”对于此前军营中的事,彼此之间心照不宣,两人都没有再提。 “不知一切是否妥当,可还有用得着孩儿的地方。”柴桑出言问道,新君即位是大事,必然有很多需要注意的地方。 “仓促之间,一切从简,都已交托众人,你好好歇息便是。” “是。” 郭玮看着他这个义子,虽不是亲生,但多年下来,已与亲生无异,如果说,他这一路走来,有谁可作为见证,便是柴桑了。可作为他的义子,柴桑却鲜有机会尝到甜头,可以说,柴桑此前的遭遇,多半也正是拜他这个义父所赐。 柴桑见郭玮看着他,却不说话,脸上露出悲戚的神色,便关切地问道:“义父,怎么了。” “没什么。”郭玮沉默了片刻,又继续说道:“我只是想起了你姑母。” 听郭玮提起姑母,印象中姑母的形象便立即活了起来。姑母曾是宫里的尚仪,旧朝灭亡之后,姑母出宫,在山野之间的小客栈偶遇姑丈,两人一见钟情,定下终身。 姑母不顾家人的反对,带着全部身家嫁给了当时一无所有的姑丈,曾经在宫中掌礼仪教学的女官,为一人,洗手作羹汤。 婚后几年无所出,又怜他母亲早亡,父亲只知挥霍享乐,对他不管不顾,这才把他抱回了郭府,充为义子。姑母为郭家操劳一生,膝下虽无子嗣,却深得姑丈敬重,如今,姑母辞世已五年,义父在今日提起,显然对姑母还是不能忘怀。 “你姑母若是还在,定能母仪天下。”郭玮此言一出,柴桑心里明白,这是明日要追封了。 “桑儿,你说,刘昂已死,刘家的天下已亡,我为全家报了仇,怎么这心里,还空落落的。” 半年前,刘昂猜忌,为斩草除根,杀了他一家十几口,包括义父的亲子青哥儿、津哥儿,还有他的妻子和一双儿女,他因只身在外,逃过一劫。他那时不在义父身边,不知这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在中年丧妻之后又丧子,看到传报的书信时,是何等的悲痛。 “义父,还请节哀,万事向前看。”柴桑劝诫道。 “儿啊,义父纵使向前看,前路也所剩无几了。” “义父……” 郭玮今日的反应,是柴桑此前从未见过的,在他的记忆中,义父铮铮铁骨,怎么今日竟生出这么多感慨。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郭玮坐在那大殿之上,内心有多悲凉。明日之后,他便不是横戈立马、气吞山河的郭将军,而是敛尽锋芒、沉密寡言的帝王。 曾经青玉巷内尽享天伦之乐,如今只剩他父子二人,出生入死半辈子的兄弟,从此再不能掏心掏肺…… 柴桑走后许久,郭玮才想起来,他父子二人聊了这么久,他竟忘了让柴桑坐下,然而他环视四周,才发现,整个大殿,除了那高高在上的宝座,哪里有其他人的座位。 柴桑沿着来路,一点点接近宫门时,却看到一副车架远远的过来,穿过宫门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