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与奴
韩戎秋六十整寿,十一州涌进了无数贺客,并不比五皇子来时逊色。 裴家在沙州有别业,裴佑靖来此得了半日清闲,心神安悦,在静室焚香抚琴。 他少时六艺精习,能著一笔锦绣文章,深恨蕃人之虐才弃文从武,最遗憾的就是儿子长于高昌,除了一身骄娇之气,技艺一概未习得,只有盼其早日成婚生子,将孙儿带在身旁教养了。 琴声骤然一停,侍从近前禀报,裴佑靖面色不动,起身迈出静室。 裴行彦正大步行来,见他就怒冲冲的道,“阿爹,我不想娶韩家女!” 裴佑靖摒退左右,安抚道,“如今名份未定,她不肯收礼也是常情。” 裴行彦异常憋屈,“我依着吩咐邀她回程,她偏携陆九郎同行,那小子一路询问箭术技法,分明是刻意羞辱我!” 裴佑靖轻描淡写,“一个入不了韩家的外室子,不必在意。” 裴行彦恨得咬牙切齿,“她对我何等冷淡,跟姓陆的却有说有笑,我为何要拒绝舅父的好意,舍了表妹的温顺美貌,来忍这份屈辱!” 裴佑靖的神情微沉,“你若有更出息的兄弟,只管做个纵情声色的纨绔,贪女人的温柔小意,但我还指望你袭承家主,持住锐金军这把利刀!” 裴行彦一窒,仍是不服。 裴佑靖冷声道,“韩大人是河西节度使,地位远胜裴家,你在七丫头面前耍什么脾气?去军营送礼又怎样,她是韩家女儿,见惯了好东西,心中想的是纵兵杀伐,浴血争强,怎么能跟你那些一心讨宠的表妹相较?陆九郎都知道投其所好,你就不会趁势向她请教,约她一道游猎?技不如人还崖岸自高,难道指望人家来哄你?” 裴佑靖不是个好脾性的人,对儿子尽管宠溺,骂起来也不留情。 裴行彦犟着一口气,“我做不到那般下等,摇着尾巴讨她欢心。” 裴佑靖生生给气笑了,“你管这叫下等?当年为得蕃将信任,我百般讨好,送上重金仍受嘲骂,给一个蕃妾唾到脸上,也差些忍不住,你猜如何?” 裴行彦大震,在他心中父亲风度高雅,家世优越,怎么可能经受这样的耻辱。 裴佑靖说下去,“韩大人当时就在一侧,他立时跪伏下去,以身作脚踏供藩妾上马,哄得蕃将大悦,似这般忍辱无数,等到起兵之时,我亲手取了那对狗男女的性命。你生来优渥,哪知成大事的不易,追求一个女郎就觉得无限委屈?” 河西之主也曾如此卑屈,裴行彦听得匪夷所思,难以言语。 侍从送来一方陶钵,栽着一株奇特的绿苗,暂时中断了父子的对话。 裴佑靖略平了气,仔细审视含苞的花枝,“赵家的花匠确实有些手段。” 赵奢惯好享受,府中聚了各国的匠人,应对他花样百出的奢靡之乐。 裴行彦悻悻道,“父亲总是将最好的送到韩家,裴家收复河西出力极大,锐金军战绩非凡,就不该甘于人下,让韩家做了节度使。” 裴佑靖一听就知,“这话是你四伯父所言?” 裴行彦不敢答,算是默认。 裴佑靖也没发怒,微微一叹,“他一直不甘心,你们只道裴家有智勇,却不懂聚合各族之难。哪家没有自己的利益,没有争强的野心,我与韩大人相识多年,亲见他是如何忍辱负重,倾尽所有的推动,哪怕事败了举家覆亡,他也不曾将妻儿送走,遇险更是身先士卒,如此才能将各家拧在一起拼命,我对此心服口服。” 裴行彦不信,反问道,“父亲要是没有别的心思,为何与朝廷私下联系,又压下灯会是方家在捣鬼。” 裴佑靖意味深长,“我服膺于韩戎秋,甘愿为之驱策,但世事难测,裴家不能没有自己的谋划;至于上元之事,我早已通晓韩家,你真当韩大人一无所知?” 裴行彦大愕,“那他为何按下不发,待方家依然如故。” 裴佑靖耐心的解释,“方家不仅是韩家的姻亲,还是粟特部的头领,青木军有近万粟特人,一动就是伤筋剜骨,这次又故意将刚降的回鹘部卷入,更不能轻易发作。韩大人佯作不知,就是留有余地,宽柔以待,让方家自己醒悟。” 裴行彦难以理解,“方家敢做这种事,留着就是祸患,还有什么好心慈手软。” 内乱一肇就是五军崩坏之始,儿子哪里会懂,裴佑靖淡道,“换作是我,拼着剜骨也会将方家除了,但正是韩大人胸纳百川,万般忍耐,才能咸服各部,换来河西的安稳。” 裴行彦还要开口,裴佑靖一言截断,“总之你少听几位伯父的话,照我的安排做,联姻对你大有裨益,不要再任性了。” 裴行彦无法,只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