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不仁
夜半人定,紫宸阁内宅里亮起一盏微弱的灯。 祁帝披着一身的凉意轻步走近,缓缓挑起床前的纱幔,锦衾之下两人相依就寝。 裴莹环舍不得入睡,一直沉溺流连女儿的睡颜中,看见祁帝,杏眸月牙似的弯起,食指覆在唇边,示意他动作轻点。 此情此景,祁帝白日里的焦灼不耐,满身的疲色于这一瞬化为虚无,凝重的眼神须臾变得柔软起来,他轻作在床畔,温柔的目光落在安然睡去的秦相思脸上。 “我们原该是这样,一家人整整齐齐。”凝神观望少顷,祁帝抬起眼帘,一会儿看向秦相思,一会儿看向裴莹环,“这般岁月静好,原该是我们一家三口应有的日子。” 如果当初没有从江南归京,如果当初没有登上皇位,如果当初—— 可叹命运无常,造化弄人,祁帝年少时无数次幻想的生活,只得在夜深人静的时刻里,罕见难得一回。 四目于半空交汇,隔着一层白纱,裴莹环的面容朦胧而不知真切,她先一步错开眼,明眸一瞬不瞬停留在女儿安眠的侧颜上,轻答:“只要能见到思思,我便心满意足了,至于别的就……元郎,你瞧,思思睡得多香,上次哄她入睡,还是十八年前的事了。” 话音落下,停顿几许,她轻轻地一声喟叹,“一晃竟都过去十八年了。” 韶华易逝,裴莹环心有感触,眼帘微阖,神色略显落寞。 祁帝却从她未竟的言语中洞悉到别的情绪,似感慨,似惋惜,似无奈,似委屈。 秦相思一岁前,尚能留在亲母身边,彼时祁帝尚未大婚,江氏也还没有嫁进来,太皇太后睁一眼闭一眼,不予追究。 后来,随着帝后大婚的日子越来越近,江静言进宫的次数愈发频繁,秦相思留在裴莹环身边俨然成为一种奢侈,一月里能见上一面实属开恩。 女儿年幼又早产,身娇体弱,时常受寒生病,裴莹环见不到女儿,日夜牵挂,以泪洗面;祁帝放不下心,照顾秦相思从不假于宫人,万事亲历亲为。 最后,帝后大婚,裴莹环连见女儿一次面的机会都不曾有,不论祁帝私底下哀求如何太皇太后,得到的结果始终如一。 秦相思是祁帝的第一个女儿,出生那年他还不足十六岁,那样的年纪,对待诸事皆以真心,遑论她又是自己与心爱之人的结晶。 祁帝爱女如命,本以为日子就这样稀里糊涂的过下去,明月也永远作为他名义上的妹妹得享富贵荣华。 事与愿违,回到眼下,时隔十数年一家三口团聚,祁帝百感交集。 这么多年,裴莹环从未怨恨过他,她知他身不由己,坐在那个位子上痛苦万分;他也知她心有怨怼,却始终一言不发,默默地将情绪吞咽。 正因为如此,因为彼此了解,祁帝对裴莹环的歉疚愈久愈深。 “环儿,对不起。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明月。”面对心爱之人,面对最疼爱的女儿,祁帝愧不敢当。 即便如此,他仍然自私得不想放开,无论明月还是裴莹环,祁帝都不想放开一步。 因为原本,一家人和和美美,在江南烟雨中其乐融融,幸福顺遂。 可现在,女儿不是女儿,碍于当年河东江氏强大的权势,被迫成为了妹妹;妻子也不是妻子,因为他成为了皇帝,不得已与裴莹环分开。 裴莹环握住他的手,“元郎,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何苦一直放在心上。” 遥想当年入宫伴读,父亲再三提醒切莫与皇家牵涉太深,她深以为然,对身为太子的大皇子避而远之,哪怕得知其心意也不曾为之所动。 哪知后来,他竟追随她来到江南,彼时废太子,改立嫡次子为继的消息传遍东祁,裴家也是那时才知晓:大皇子自认无治世之才,不欲国事,自求退位已有多时,先帝先后皆有此意,只等太皇太后,即当时的皇太后点头。 皇太后推脱许久,这一拖便是一年,直至确认大皇子无心登基,嫡次孙确有才能方点头答应。 改立太子的诏书刚下,大皇子秦相元马不停蹄远赴江南。他对裴莹环一见倾心,得知裴家有意为其议亲,几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前行,终于赶在议亲前,抵达江南。 裴家无意攀附权贵,因女儿与大皇子两情相悦,生怕有朝一日皇命为上,裴莹环不得不入宫,裴家人着急忙慌地回到故乡江南,为女儿择一门亲事;可当大皇子无权无势,千里迢迢从东京城跑到江南,裴家没再固执己见,有情人也终成眷属。 江南那段时光无论对秦相元还是裴莹环而言,皆难以忘怀;可两人谁都没有想到,不过半载流逝,天翻地覆。 时过境迁,裴莹环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容颜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