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暗逐流萤
入夜时分,猩红的天幕于洛阳城的上空兜头罩下,沉闷阴翳间,一场风雪仿佛已是酝酿许久。 寻常市坊间已是一派阑珊之景,权贵府邸与烟花柳巷却仍旧是灯火齐举,享受着宵禁前最后的靡靡夜色。贵人们迎着灯台之上辉煌的烛火举起杯盏,玉液琼浆在迷离的灯火中幻出点点的碎金;歌舞伎们迈着绰约的步子徐徐走进厅堂,满头珠翠在玎玲声中摇曳出无数璀璨的光华。 不论是今是昔,是安氏抑或唐廷,这座城行将入夜的模样似乎总是这般相似。 天宝十五载七月初,时近立秋,入夜时,夏风余威犹盛。 明义坊如簇的华灯之下亦免不了有灯火不及的暗处。衣着平平的中年人打着一只寻常的纸灯笼,乍看来与每一个来到此处的客人并无二致。而他却在转过一个街角后悄然隐入灯火稀落的狭窄巷道之中,几番折转间,终于在一处再寻常不过的破落小院前驻了足。 他只回望一眼明义坊大路之上与往常无二的莺燕香风,便寻了一处堆放了杂乱物事的街角,攀过了小院的墙头。 院内一派久无人居的破败景象反是令金阙放下了心——他前后排查了七日有余方才查到此处,若是凌雪阁已将那情报取走,自己的命便危险了。 金阙依着他所知的凌雪阁旧例小心探查了一番,不多时果真便在院内枯树之上的空鸟巢中取出了折起的白纸。他看也不看,便将这藏了情报的纸张放入灯笼的火焰之上缓缓烧去。 那小子心思缜密,也想到了自己对他心存疑虑,便将传递情报的事交与了顾清濯。可巧那几日大理寺卿告假,身为大理寺正的顾清濯纵然晚归,亦有冠冕堂皇的理由。 好在明义坊与大理寺一东一西,往返颇费时间,不论如何精心掩饰,皆是有迹可循。 若非自己留了心细细算了顾清濯散值的时辰,加之凌雪阁配合不力,恐怕他们早已议定了对自己的处置。 金阙很有些不屑地轻哼一声,径自推开院门离去了。 夏日的萤火于小院半人高的荒草间四散而去。 他离了小巷回到明义坊大道时,正值坊内各户在急急地收着门外的灯笼彩绸,街上行人寥落各自匆匆——是宵禁将近了。 —— 而至德二载的十一月却已是北风徘徊,鸷鸟潜藏。 河南府的户曹参军接过了林宣明递来的文书仔细勘验无误后,一面引着他前往卷宗库,一面不免好奇地问道:“听闻侍御史奉命监察伪官处置之事,来此处调用卷宗……是可是其中有了什么大案?” 林宣明微微颔首,也并不细言:“今日有一名曾供职于大理寺的伪官为求从轻处置,招供了好些安氏伪官的旧案,故而本官来此调用与他们相关的记录进行复核。” “原是如此。”户曹参军应了一声,依照文书所列将那些文书一一核验,却不由得在其中一册之上停了停,疑惑道,“此事还涉及到了寻常商户?” “……不错。” “就是这些了,”户曹参军将林宣明所调用的卷宗各自取出了复件,一一交付,“来日大理寺使用完毕,还请务必及时归还。” “事涉巨大,不敢怠慢。” 林宣明自户曹参军手中接过了几册文牍,又与对方寒暄了数句,便以时近宵禁为由,客气地告辞离开。 官署外寒风凛凛,激得林宣明不由自主地抬手紧了紧衣衫。他略一展眼,正见那云底泛着殷红的血光,街边苍白的灯笼于寒风中飘摇着熄灭。 林宣明抱着那些文牍,趁着宵禁未至,缓缓步入夜色之中。 这样沉冷寂静的寒夜每每会在无人之时,令旧日的回忆悄然滋生攀上他的心头。 彼时仿佛也是这样一个亘古无明的冬夜,曾有人负着他走出阴冷潮湿的死地,说并非只是为了故人;也曾有人冷静到几乎命令地告诉他,无论如何,活下去。 他微微仰起头来,直视着满目的血色。 他不再是昔日那个只醉心武学的长歌新秀,自脱险后,他便接过了本该属于两位师兄的命运。 毕竟他向来不是不知变通之人,更非理所当然享受他人恩惠之人。唯有入了庙堂,方有机会亲手洗雪此间旧恨,亦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苦心。 由此,忘却江湖之远,步入庙堂之上。纠举百寮,入阁承诏,是为侍御史。 故而他们昔日未成之事未除之人,如今也该当由自己一应接过。 云翳沉沉之间,一片雪飘然而落,正融化在林宣明的额前。 —— 昼刻已尽,狼牙宫卫于夜色朦胧之中不紧不慢地擂响了六百下闭门鼓,长街之上已是一片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