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此树婆娑
刀利落斩下时,苏沉璧尚且本能地阖上了眼回避。只是不过一霎,他便又是重新睁开眼来,紧紧抿着唇将目光定定地落在庭中令人意夺神骇、心折骨惊的景象之上。 及至第二柄铡刀斩落,苏沉璧只是眼睫轻轻一颤,便再未有回避,只是面色不知是因酷暑或是眼前的血腥,渐渐地苍白了几分。 纵然他人或不知或不言,苏沉璧却是无从宽恕自己此间的过失。在那一柄柄雪亮的铡刀落下时,所有人都有或大或小的理由去回避这场杀戮,唯独他没有。 他强迫着自己去看这刑场之上的满目血腥,去记下每个人的名姓与挣扎赴死的模样,只为让自己再也不会忘却这一时轻狂所招致的祸患,只为让今后的每一次抉择皆不掺杂半分私心。· 人世苦长,逝者已矣,而生者纵使沉沦穷巷、芜没荆扉,也还是不得不代替他们继续走下去。 顾清濯也是自然能将苏沉璧此刻的所思所想猜到十之七八,他只是极轻地叹了一声,终未阻拦。 他亦是无从阻拦。 日近西斜,行刑已毕,死囚们也一一痛苦地断了气息。狼牙士兵们待得一干监斩官员离去后,亦是陆续收起刀戟整队退出了这片荒芜的书院。 顾清濯避过那满地的狼藉残红微微抬眼远眺,此刻长天远阔川流汤汤,晴日之下的洛阳城瓴阁错落浮翠流丹,宛然仍残存着几分昔日的盛世光景。 而书院山下,不知何人正怆然高歌着前人沉郁顿挫的断章,飘然远去:“建章三月火,黄河万里槎。若非金谷满园树,即是河阳一县花……” —— 刑场外围观的百姓渐渐散去。 怀宴还未及举步寻踪,林宣明便已疾步赶了上来,微微喘着粗气:“姑娘……你认识方才离去之人?” “林公子想见她?”怀宴抱起了手臂,难得露出了一副认真的神色,“那是我的一位同门,林公子当真觉得你认识的是她?” 林宣明也只是沉默了片刻,便坚定地颔首道:“请带我去见一见。” “可惜……我也不知她会去何处。” “倘若她仍是我昔日所识的模样……或许有一个去处。”林宣明思忖着,却忽地便是目光一闪,“若是没有头绪,姑娘不妨随我一试。” 怀宴歪了歪头算作默认,举步跟了上去。 林宣明所言之地自然是故玉成书院的废墟。 彼时日移影动,晚来风凉,拨乱漫山遍野的枯草乔木,一起一伏之间便是天地神明手中如椽巨笔挥洒出的凛然狂草,与山下奔涌不息的洛水遥遥相映。 怀宴抬起手正欲拨开横亘于道中的枯枝,却不料那僵死多年的枝条早已脆弱得不堪一拂,在“噼啪”一声轻响里便已折断在了她的手中。她本能地收回手来垂眸看向那一折浅灰色的平滑枯枝,这应是一枝枯死多年的梅,由着枝条的形态依稀还可辨认出昔日凌寒绽放时的嶙峋风姿。 举目四望时,怀宴方见这一程拾级而上的荒废小路,也曾是遍植梅兰竹菊的幽静风雅之所,只是时移世易,终究做了黄土一抔。 思忖之间两人已至山路尽头,怀宴循着林宣明略显黯然的目光抬首远望,于藤蔓斑驳的门楼之上,依稀辨认出了剥落近半的“玉成书院”四字。 两人拾级而上,林宣明当先推开了破败的门扉步入了书院之中。 门内莲池里的水佩风裳早做了丘墟,便是连枯荷的根茎也已无迹可寻,只余下了深深浅浅的淤泥与破损断裂的石桥。莲池之后,原本错落有致的屋舍亭台亦是各自倾颓,桌椅竹帘的残骸四散零落。瑟瑟秋风呼啸着穿过这一片萧索,有如亘古以来的绵长幽叹。 二人沿着杳杳石径一路前行,直至穿过屋舍废墟来到书院后河水襟带的山崖时,方才见到了枯树下那座墓碑上字字如血的坟茔。坟茔看来虽是已有些年月,却仍是颇为规整干净,不似无人打理的模样,后方尚有许多无碑无名的小封土堆,亦是被一一洒扫得不沾片叶。 而那唯一的墓碑前,江听澜抱臂静默而立,远眺长河。 四下树止风息,万籁齐喑。 林宣明缓步越过一时驻足不前的怀宴走上前去,在江听澜正欲回首之时,轻声叹道:“江师姐,别来无恙。” ——寒蝉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