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风潇(四)
曾经连年征战的时日。 空山剑戟,失色相顾,妻离子散,各自偷生。 他见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甚至还亲手造成过这样的悲剧。 他以为自己的心早已麻木,却在她这饱含情感的曲调中,眼前逐渐升腾起一层薄薄的水雾。 “星散各偷生,不幸适相遇。 妾身如风花,飘零委尘土。 妾命如蜉蝣,焉能保朝暮。” 唱着唱着,她倏然联想起自己的身世。 自己同这词中的女子,又有何分别呢? 乱世之中,又有谁能安好? 思及至此,她情绪低落了下来,嗓音也带出些愁绪。 “一死恨不蚤,空为年少误。 去去忽相失,零落在中路。 妾有乳下儿,咿哑方学语。 四海尚干戈,安知尔生死。” 唱到这儿,她抚上屏风,将曲调放得更缓,不似在唱,更若低吟。 “回首望天涯,家山在何处。” 家山在何处? 雪夜埋魂冢。 她似乎连想,都不敢再去想。 本想抬眼冲他挤出一个笑容,却仍是忍不住地蹙了下眉头。 她不过是被乱世裹挟的一个普通女子,在他们的皇权纠葛中,被骗得团团转,背负着家仇之名沉浮。 她曾经几乎为此付出了一切。 可到头来,仍不过是空无意义的笑话一场。 她没敢再看他,她怕他识破她强颜欢笑的假面。 可她不知道的是,他亦是如此。 他手中端着的茶水由热转凉,一口未饮,雾气仅剩轻飘飘几缕,眼中却隐隐闪烁着晶莹。 唱的人动了情,听的人,又何尝没有? 他想起从前,在军营之中,不计出身赏识于他的那名老将。 正是因他举荐,他才得以和陆枕河相识,相知。 那时,他们有共同的理想和抱负。 那时,天下之大,他虽无以为家,可他却从未觉得孤寂与空乏。 如今,他坐上了万人景仰的龙椅,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他说不清,也道不明。 若说悔?他悔,也不悔。 他后悔失了一个又一个的旧友,却不悔夺来天下。 人总是想既要又要的。 可如今的寂寥,何尝不是他七年前那动心起念后的咎由自取。 唱着歌的女子不知何时已走到了他身前,轻轻跪坐在莞席上,接过他手中的茶盏。 她一边低吟着如泣如诉的曲调,一边为他换了杯热茶。 “蒲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 傍能行仁义,莫若妾自知。 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 念君去我时,独愁常苦悲。” 她堪堪抬眼,凝视着他,敏锐捕捉到了他眼底的躲闪。 他是有愧的吧? 她特换了曲唱词。 这几句虽是闺怨,如今经她轻轻唱来,却更似来自故人的宽慰,其意是—— 我怎会不知你是怎样的人呢?你定是有你的难处。 这是他等了多少年,都没等来的话。 却是在今日这个月圆之夜,由这个出身风月的年轻姑娘,道给了他听。 他颤抖着手,接过她递来的茶,却不敢再与她对视。 她竟然明白。 她懂自己的纠结取舍,她懂自己的不得已而为之。 可她的懂得,却让一个不可一世的帝王,骤然生出了一种难以言表的卑微。 他不该将这样至纯至真的人强留在身边。 他配不上这份纯与真。 他曾经也满怀理想与抱负,怎么人生的路走着走着,就与曾经的那个人渐行渐远了呢? 在殷城的时候,他想的究竟是百姓,还是胜仗? 在七年前的冬夜,他究竟想的是天下,还是皇权? 在张府的寿宴,他究竟怕的是旧臣,还是忤逆? 在京城的诗会,他究竟谋的是反臣,还是天下归心? 命运无常,造化弄人,为何在他做错了许多事后,却开始后悔。 她的歌声并不娇柔婉转,不会让他生出男女间的旖旎心思,虽仿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