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

侧脸。

还有远远的、隆冬的水边，男人身着薄衣低头削箭，时不时拿起来，放在弓上比划……

视线一点点变高，记忆的归属者在慢慢长大，记忆的间隔越来越长。男人对待她始终若即若离、不冷不热，让少女摸不准他的脾性。

黎念却觉察到少女的心思在微弱变化。她会在清醒的时刻里坐在墙头数月亮圆缺，会在每年生辰前摸着新衣裙发呆，会在路过水边时，瞧一瞧自己的模样。

马车一晃，黎念骤然惊醒。她在池君原的搀扶里，恍惚地感受到一些来自原身的、真实的酸楚。

她没有惆怅多久，鹿斟掀帘进来，匆匆地递进半屉点心。他说他们已经走了半日，此时要暂作休整，一行人便在路边停下，生火做饭。

黎念被马车颠簸得有些不适，在路边干呕几回、又喝过热水才缓过来。她正欲回去，碰到杀鱼回来的赤虹郎纳闷地问同伴鹿管事去了哪儿，对方答有一段时间没见过，或许是去解手。

黎念心中一滞，说她去看看，最后果然在附近的河滩找到心事重重的鹿斟。

他听到黎念叫自己的名字，仓惶转身，却见黎念抛给来一个包裹：“你要走，总得把行李带上吧。”

鹿斟捧着自己的包裹沉默半响，扯起嘴角：“……是啊，得快点跑，再不跑我就要升官啦！”

玩笑后，少年却难得地低落下来，踢着河滩上的石子，不知说什么好。

黎念心想：果然。她就觉得鹿斟昨日收到传召消息后的神色不对，夜里站在月下发呆也很古怪。她猜鹿斟那时可能便想走，没下定决心；直至拖到半途，打算不告而别。

但黎念不喜欢不告而别。那些未能好好结束的相逢会横亘在她的心上，慢慢沉淀成隐痛。所以她选择主动前来送一送自己的朋友：“我发现了哦。”

“其实如果我自己不想走的话，是永远都不用走的。”鹿斟在她的纵容里终于开口，“我师父以前是武林中人，因为和端王打赌赌输，给端王做了十年斥候。端王对我师父有知遇之恩，但我就……我不想被捆在这条从龙的道上，毕竟恩情早已还得差不多了，不是吗？”

黎念点头。

“我喜欢呆在安稳的地方，看看云、晒晒太阳，一天就随意地过去，什么都不会改变。我睡场大觉，知道明天会发生的一切，所以都不用放在心上。”

鹿斟垂下双眸，想起这段时间里的纷争和人祸，想起端王那道传召背后的深意，忍不住焦虑地抓紧包裹，“但当这些寻常化为乌有……我就想走，再去找一个这样的地方。”

露野别庄聚集了很多人，宛如世外桃源乡。桃源乡里的每个人，却都是不同的。

韩英的心里有一团压不住的火，他迫切想要改变自己的人生；而鹿斟的世界却是平静无风的，他心安于无所事事，执迷于懵懂的梦。

“你别想太多。鹿鸣于野，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黎念说。她想，这世界是该允许一些人不愿意努力、轻松度日的。谁的活法都不应被定义。

鹿斟在她的宽慰里笑笑。他不担心黎念，他觉得自己走后黎念一定能完美善后，毕竟她那样厉害。

他有些难过的，是别的事：“……二姑娘，我算是和阿英走上歧路了吗？”

时至今日，纵使竹马CP嗑到半路自动分离，黎念看着眼前的少年，依然有些赌对了的欣慰。

她想了想，故作高深地感叹：“啊，这个啊……不好说。”

鹿斟慢慢反应过来她在逗自己：“喂喂！”

“你才多少岁呀！”黎念终于憋不住笑了，“等你再老个二十岁，再烦恼这么复杂的问题吧！”

别在该遵从本心的时候害怕离别，少年属于广阔天地。

——

她要鹿斟认真和自己道别，看着鹿斟施展轻功越水而过，在河滩对面朝自己挥手，而后头也不回地扎入山林。这才提裙回去，恰巧与来寻她的池君原打了个照面。

“我觉得我被打工思维PUA了。”黎念突发感慨，小声嘀咕，“其实普普通通也很好嘛！”

待君原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她方才回神，强行圆场：“……反正我也没几日可活，痴傻了点，你谅解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