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尤妮
这个存在感极低的女人姓尤,很久之前嫁到王家坝,那时她不到十五岁,情窦未开,不通男女之事。 他的丈夫叫王天佑,是一个头发乌亮的年轻人,英俊且非常有教养。他注重礼仪,行止有度,谈吐温雅。酷暑天气,也坚持穿着洁白的长衫,浅灰的裤子,于字画上很有造诣。 他们在婚礼上初次见面时,她正在哭泣,那时,她还不懂出嫁的意义,为自己即将到一个陌生的环境,即将和一群陌生人生活在一起的命运,深感不安和恐惧。她抽抽嗒嗒的哭声和不断耸动的肩膀,引起了他的同情。 他轻拍她的肩膀,喊她妹妹,用自己的手帕为她擦眼泪,等她不再哭泣时,又问她饿是不饿,想不想吃东西。她不知道该不该回答一个陌生人的问题,他只能凭着自己的爱好找来些果子点心。神奇的是,那些也正是她爱吃的,他们就这样有了共同的话题,在接下来的婚礼环节中,他们像做游戏一样,顺利地完成了所有的步骤。 他们手拉手坐在围帐里,看三姑六婆往床上撒花生,红枣,桂圆和莲子;听屋子外面唱婚誓,他接过婆姨递过来的称杆子,挑开她的盖头时,他们俩笑得像一对不谙世事的赤子。 俩人的亲密形状,羡煞了旁人。一众人说了各种祝福的话后,你推我搡的出了洞房。 众人散去后,小俩口同时松了口气,他们笨拙地相互帮衬着,脱掉了笨重而华丽的婚服,穿着衬衣将床上的果子捡到盘子里。你给我剥花生,我喂你吃莲子,吃饱了,就手拉手躺在宽大的床上,一觉睡到大天亮。 婚后的日子,小两口以兄妹相称,举手投足,亲密无间。只有帮忙收拾屋子的老女仆知道,俩人并未圆房。 只到有一天晚上,天气越来越热,尤妮将外衫脱了,只着了个肚兜子,睡在王天佑旁边。 她像往常一样,去牵他的手,却发现王天佑浑身滚烫,身体僵直,她以为他病了,伸出手臂去抱他。 王天佑告诉她:“我没病,就是,想和你亲近……” 尤妮并未懂他说的“亲近”是什么意思,乖乖地向他的怀里拱了拱,问他:“这样够不够亲近?” 王天佑的呼吸急促,尤妮看到他在黑夜闪烁的眼睛,听他带着炙热的鼻息在她耳边叹息:“不是这种亲近……” 一种强烈的不安的情素,骤然撞开她的心门,她突然明白他在渴望什么,自己又在惧怕什么,她沉默了三秒钟,在这三秒钟里她想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她愿意和他一起做任何美好的事情。 于是她轻轻吻了吻他的鼻翼,声音小得只有她和他能够听见:“是不是,这种亲近……” 男人的温柔和女人沟通的能力,弥补了他们经验上的不足,在初经人事的草率和遗憾中,慢慢摸索到了夫妻生活的乐趣。 年少的亲密让俩人很快发展出了枕席之外的共同兴趣,他喜读书,她爱听他读书;她爱绣花,他会给她画花样子;他爱吃茶,她就收集各种茶品;她爱吃菓子,他就做各式豆蜜。他们俩之间生出了,世间少有的爱情。 用尤妮自己的话说,嫉妒他们的,不仅是某些婚姻不幸的邻居,连老天爷都红了眼,才会决定给他们和这个幸福的家庭以致命的一击。 瘟疫是随着南风,进入镇子的,它最先找上那些病弱的老人。王天佑常年咳嗽的老爹,属于最先病倒了那批,在照顾老爹饮食起居期间,他在私塾里,读过的那些医药典籍,让他迅速认识到—死神已经无声无息的光临。 从最初的畏惧惊恐中回过神来,他以与他年龄不相匹配的冷静与决断,迅速让老仆人将年幼的妻子和年迈的母亲送去了地广人稀的乡下。 当她们再次回到城里的时候,老爹坟上的草,已经开出了一片黄花,昔日英俊的人儿,已经是一具干瘪的尸体,王天佑留给她的只有一把莲子,和一封长长的放妻书。 她拿到这些信物的一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她的身体里消失了,又似乎有什么东西迅速补充进来,如影随形,不疼不痒,不悲不喜,她平静得为他办了丧事,平静地度过了头七和五七,一滴眼泪也未流的守过了三年丧期。 在送走了王天佑哭瞎了眼睛的老母亲之后,她烧掉了已经生了蛀虫的莲子和书信,以未亡人的身份住进了祠堂。 从此再也没有人知道她的喜怒哀乐,也没有人知道,她是用什么方法与空虚和寂寞完美地融为一体,在空荡荡的祠堂里用四十年的孤独侍奉着看不见摸不着的神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