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申饬魏忠贤
被后人称之为天启皇帝明熹宗的朱由校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倘或此时魏忠贤能抬起头来,他会发现一个全然陌生的皇帝。 皇帝绝不会像朱由校这样,连发火都带着克制的忧愁,仿佛他面前总竖着一个话筒,身边放着八个机位的镜头捕捉他脸上的细微神情变化,使得他不得不总把情绪控制在一个恰到好处的收放点。 “其实你想说什么,朕都知道,李起元之所以会提议重开商税,是因为现在仅辽饷支出这一项,就造成了每年近两百万的财政亏空。” “要是再加上平定四川、贵州的奢安之乱,以及重修三大殿这一应事项的花费,两百万就变成了三百万,多大的家底也扛不住这样的挥霍。” “李起元纵使再怎么能干,终究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既是这样简单的因果,那么为何李起元提了这事就没问题,崔呈秀一驳就有问题呢?” “因为这每年亏空了财政近两百万的辽饷,都是给孙承宗花去了的,孙承宗是东林党,崔呈秀是阉党,而李起元却是一向的中立不倚,阉党和东林党都曾想招揽他,却都被他婉言谢绝。” “因此复开商税的建议由李起元提出,则最是公允,尤其去年十月,朕准了孙承宗去职还乡之请,倘或崔呈秀当时那么一驳,必定会有一众人争相附和,指责孙承宗在辽东劳民伤财。 “更有甚者,会说都是他们东林党在辽东把钱给花光了,才导致老百姓现在要多缴这么多税。” “而朕当时的态度非常明确,朕让孙承宗回乡,就是已经不想再追究的意思了,崔呈秀看出朕想要保下孙承宗,所以他在那时是不敢驳的,对不对?” “他觉得他要是一驳,朕为了替孙承宗撇清责任,本来不一定应允的事情,倒反而应允了,于是他决定什么也不说,只是静待时机,这一等,就一直等到了现在。” “为了不让朕反感,崔呈秀还特意又把你给搬出来夸了一遍,没想到这么一夸,倒夸出了‘九锡’的枝节。” “老问题没解决,新问题又出现,崔呈秀是用心良苦,你也着实冤枉,你方才绕了这大半天,就是想说这一篇道理罢?” 朱由校伸手扶了扶额头,他头上燕弁冠的来头也很大,其形制与皮弁相同,外冒乌纱,弁身前后各分十二缝,每缝压以金线。 冠前装饰五彩玉云各一,冠后列四山,即为“前象五行,欲法其象以修五事;后镇四山,欲体其义以绥四方”之义。 不过好在这种燕弁冠既无朱组缨且不用双玉簪,使得朱由校这个颇具现代风采的动作看起来并不怎么突兀。 “朕不是不知道你想说什么,也知道‘加九锡’之事纯属无稽之谈,曹腾能进曹魏的宗庙,那也是他死后的事,至于他活着的时候,历史上还从未有刑余之人能正大光明地拜祭太庙呢。” “因此朕早知道,单说加九锡这事,你确实是被冤枉的,但是朕还是让你跪了这些时候,为什么呢?” “因为朕也知道,崔呈秀现在上疏提出要蠲免商税,并非是他当真体恤民情,而是依旧是为了对付东林党。” “刚刚送来的塘报,袁崇焕在宁远城打退了奴酋,辽东大捷,这前线一大捷,紧接着就要犒赏,犒赏虽则是兵部的事,但银子还是得从户部划拨,那李起元肯定会说银子不够啊。” “然后崔呈秀再这么一驳,就又把辽饷花费过巨的问题给摆到明面上了,而要增加财政收入,自古无非就是‘开源’与‘节流’这两条对策。” “‘开源’是暂复商税,那‘节流’呢,便是要彻查关宁兵额,以免虚兵冒饷,嗳,你们的这点儿伎俩,朕一猜就能猜个十之七八。” “那么这一来一去,你们又如愿把矛头引到了袁崇焕身上,因为袁崇焕是孙承宗的学生,当年孙承宗第一次出关巡行边塞时,就是与袁崇焕一起定下了固守关宁锦防线的战略方针。” “现在孙承宗走了,袁崇焕却打赢了,你们是怕东林党借着宁远大捷的势头重回朝堂,怕袁崇焕为孙承宗求情,更怕朕重新起复孙承宗。” “所以袁崇焕在辽东刚一报捷,你们就忙着给他下套——朕说忠贤啊,你们阉党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了?!” 皇帝声量略略一高,尚且不到“怒斥”的程度,魏忠贤便叩头如捣蒜,又连声求饶道,“皇爷息怒!崔呈秀并非是那等全无心肝之人——” 朱由校一挥手,折返身又朝那面未雕刻完成的十座护灯小屏走去,“是,是,要说崔呈秀都是为了党争,那也着实是屈了他,他在请求朕罢商税的奏疏里是怎么写的?” “‘讥而不征,诚为王政之善;征而复征,委非盛世所宜,但军士呺腹,既不能忍饥以荷戈;民财有尽,又不可吮髓而及骨’。” “单看这几句,字字泣血啊,你要说他是全然将百姓当作他争名夺利的工具罢,连朕也不能相信。” 皇帝一步步地走到小屛前,朱缘玄履将洒在地上的木屑踏出一长条金灿灿的印痕。 一小宫女低眉顺目地将方才那把被搁下的钻子重新捧到皇帝跟前,朱由校却没有伸手去接。 “可崔呈秀在奏疏中说的这些商税祸民的道理,李起元就不知道吗?朕告诉你,论及爱民如子,你们阉党的人加起来,都不及李起元之万一!” “万历十四年,河南饥荒,李起元为原武县知县,他开仓出谷,创设粥场,救活饥民数万人,而他自己,却忍饥挨饿,人瘦衣宽。” “还有万历二十五年,李起元任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