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焦虑
十一。 都督周罗睺使将军吴惠觉出安罗城,临百济王营寨,纵火以诱其兵出。 百济王畏陈军,悉其营兵三千出击。 时吴惠觉年二十,未通军略,麾下兵只七八百,见百济兵多,生急智,置柴草十数团,燃火以为屏障。 又以车为墙,且战且守,引兵退至河南岸百步处。 时安罗城与百济营寨隔河而望,安罗城在北,百济营在南。 百济立营垒距河约五百步,此时河水深,渡河需用舟船。 亲近皆谓吴惠觉当渡河守城,吴惠觉不然,令南岸舟船十余艘皆向北岸,以示决死之志。 将士知将军有必死之心,又知援军即刻至,皆死战。 百济王引兵出击,数被火堆、车墙阻扰,以三千击七百,自午至未,战有五刻而不能克。 百济王于是大怒,领近卫亲兵四百人临前阵,必要一鼓而破之。 “嗖” 一支重箭自百济阵中射来,穿透一片单薄的木板,砸在吴惠觉胸前的铠甲之上,引得他心脏一阵狂跳。 一个少年军士将他拉到身后,用身体将他掩住,对他道。 “将军,百济王旗已到近前,他们或是要大举来攻了,将军且快往后阵暂避。” 吴惠觉没有立即答话,他只是偏过头,让目光越过少年的肩膀,穿过“车墙”的间隙,落在百步之外的百济兵身上。 “嗖” 又是一支羽箭射来,擦过他的耳畔。 老实说,在经历了初上战场的惶恐之后,吴惠觉竟然开始有些沉迷于这种同死神擦肩而过的感觉了。 他将那插在身后木栅之上的箭矢拔下,回正了脑袋,冲眼前的少年笑道。 “我认得你,淮北孤儿,赵七郎。” “今岁捕奴,你私放小奴一人,被罚以一奴奉公。” 他见这少年闻言痴愣,面上笑意未改,继续道。 “那小奴甚可怜,我亦有心纵之,然而法无信不立,我等远在异域,万事常有不得不为。” “此间战罢,我送你一奴,如何?” 少年闻言并未见喜,他从怀中掏出一尊小佛像来,他道。 “只愿此战之后,平州再无兵戈。” 远处,百济王的大旗映着火光卷动,百济的兵士已经开始列阵,即将冲锋。 吴惠觉没去管对面的动作,他已向麾下的队主交待了后事与布置。 若是周都督的大军再不赶来,他便是同了这些相熟的军士一起战没于此,亦好。 他将刘七郎的那尊佛像要来,掏出一块丝缎,替那佛像擦去了污渍。 伴着耳畔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他向这少年,从容言道。 “我叫惠觉,家中比你,更信佛道。” 他将佛像还给少年,将一杆长矛握在手中,伸出车墙之外。 此时,百济兵只在四十步外了。 刘七郎见他举动,亦是将长矛举起,伸出墙外,耳畔却听得将军言道。 “我家中累世将帅,杀伤甚众,是以我阿父名我惠觉,欲使我但通文学,勿造杀业。” “然而佛法虽好,我命亦重,今日生死之际,不可犹豫,我为七郎先杀之。” 吴惠觉的话,实是说给自己听的。 他不想懦弱而死。 双手举握长矛用力前刺。 他感到了长矛刺破肉体的阻力,他看到了敌手面目的扭曲,他听到了对面痛苦嘶吼的声音。 他的泪水顺着眼眶流下。 百济军士斩断了他长矛,向他逼迫而来。 下一刻,那军士便死在了赵七郎的矛下。 但是,敌人太多了。 他抬手将一个三步之外的敌军用弩矢射倒。 他看到三十步外,百济王正披着战甲,骑着骏马,鼓噪着左右冲阵的军士。 我们,便要败了么? 我,便要死了么? 在一遍遍地纵火烧车中。 吴惠觉和刘七郎已经退到了最后一道防线,方才,他的臂上中了一箭,此间,正流血不止。 我们的援军在哪儿?! 在离河岸只有三十步的最后一道防线之上,所有的陈军士卒都在心头呐喊着。 对面。 披甲驰马的扶余昌正在王旗之下,望着越缩越小的陈军军阵,品尝着眼下那唾手可得的胜利滋味。 他打马临到陈军阵前二十步,他知道陈人的箭矢早已射尽了。 然后,他开弓朝那里一个看起来便是陈人官长的人物,射了一箭。 箭中其臂,血流不止,他听到了那将官的痛呼。 他不自觉地笑了起来,这些时日积蓄地恐惧与焦虑,在这一刻一扫而空。 他感觉自己又行了,今夜便能吃掉嘉善。 然而。 就在陈军退到离岸不过三十步距离时,扶余昌忽然听到了一阵马蹄之声。 接着,便是成百上千的陈人骑卒自东面而来。 好在,他们之前隔了条不能骑马直渡的大河。 扶余昌在心中自我安慰道。 他冲见到陈军骑卒来临而有些慌乱的兵将们喊道。 “陈人骑马,不能渡河,我等速灭眼下之敌,陈人于我无可奈何也。” 百济将士心中稍安。 却见河水之北,安罗城门大开,无数民夫推小车载浮木而出。 陈军骑士皆下马,重甲者乘木船,轻甲者抱浮木。 数十条渡船,数百条浮木,载近千陈军,急发北岸南渡。 众舟之上,唯有一骑将,载马而来。 那骑将携马先渡,甫一到岸,便有随行步卒将他的旗号的打起。 “是周罗睺!” 扶余昌见到那周字大旗升起,恐惧之感,猝然临身。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害怕。 但他知道,此时陈人半渡,正宜击之。 在长久的精神压力缠身之下,此刻,他很顺利地作出了最错误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