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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更适合,死在西域。”
死生之事,他说得轻描淡写,波澜不惊,甚至带有一份欣然,仿佛是谋算多年的棋局终于落下完美收官的一子。
邹云怔住,猛地抬臂饮一口酒,听出了他的抉择与诀别,终是开口,问了一个早已知晓答案的问题:
“就再也别无他法了吗?”
空劫摇了摇头,道:
“今冬岁寒,天灾人祸,西域万千生灵受冻馁之苦,岂能因我一人生死而避退。”
墨黑的天穹广阔无垠,而他的身姿孤寂清绝,一如沉沉浩夜。
邹云沉默,自知无言,只大口大口地饮酒。
空劫将几卷绢帛从怀袖中掏出,递予他道:
“我经略西域半生,已为之修史治疏。各国图志,人文地理,我皆已汇编成册,加以注解。若有后人来者,需得参考效法,利于生民,泽于百代。”
文稿为描金的藏经纸所作,字迹隽永,纸缘幽香,如同古老永恒的经卷,流芳百世。
而执笔之人,却要隐没在历史长河中,身前身后,所负皆是污秽骂名。
邹云郑重地接过,收好,忍不住问他道:
“法师半生修佛,半生杀伐,皆是为国为民。此去真的全无后悔?”
雪夜阒寂,更漏声不断。庭院里枝叶的积雪融化为露水,明澈通透,落于阶前。
空劫许久没有作声。匿于袍袖之下宽大的手掌攥着了一枚小小的绳结。
他眉目清明,眸间隐有幽光浮动,缓缓道:
“无怨无悔,唯有些许遗憾。”
五指收拢,将绳结握于手心,如珠似玉,视作珍宝。他敛眸,淡淡笑道:
“一切,留待来生罢。”
他此生杀孽深重,沉沦欲海,不达彼岸,必要再入轮回。
既有轮回,便还有机缘。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可来世之事,究竟太过渺茫,如何期待,如何应证?
这枚承载一线机缘的绳结,可否缠缚住他和她的因缘?
长夜寂寂无声,庭院雪地中,一人端坐阶前,一人仰卧饮酒。
邹云有几分醉意,心中酸涩难耐,忽而将酒坛递过去,道:
“法师有憾,我亦有憾。与法师相交多年,却不曾共饮一坛酒,如何算得上为友?今夜便与我共饮罢。我邹云这半生,也算舍命陪君子了。”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空劫难得笑了笑,接过了酒坛。
浊酒入口,掀起一股烧喉般的涩然。
经年以来,色戒、杀戒已尽破,酒戒又有何妨。
……
后来一夜,后宫中素来幽暗如牢的明霞宫亮起过几点星火。
守夜的内侍睡眼惺忪,望见似有一团团黑影掠过,只一眨眼,黑影便已消散不见,如若幻觉。
无人会接近这座不是冷宫,却胜似冷宫的明霞宫。
里面的女子即便如何艳绝后宫,即便曾经如何受帝王宠爱,此时不过一苟延残喘,整日趴窗望星的废妃。
内侍熄灭了宫灯,打了个哈欠,又倚门睡了过去。
翌日。
久病初愈的姝妃洛朝露从奔驰的马车中醒来的时候,已是月落星沉,夜尽拂晓。
她从被风卷起的车帘朝外望去,她看到了梦一般的景象。
云霭茫茫之中,一道晨曦照下,九重宫阙,百里宫墙,已被她尽数抛诸脑后。
她怔忪了一路,也看了一路。中原的万丈红尘,她曾在诗书中读到过的,有一个人亲手教予她的,悉数在眼前如画卷般展开。
看尽城郭市井,田埂农作,再至青山浮云,江川碧水,最后望见熟悉的雪满群峦,千里冰原。
再往前,就是玉门关了。
洛朝露心跳得很快。待一行人因突如其来的大雪停下修整,她跳下马车,提起氅衣裙裾飞奔至雪地里,抬头四望。
漫天飞雪之中,一道同样雪白的身影立在远处的缓坡上,遥遥望向玉门关迤逦的城墙。
他背着她而立,融于雪天的袈裟被风鼓起,浩渺如烟尘。捻在手中的黑琉璃佛珠亦随风拂动,给他朦胧的身影勾了一层墨色的边。
天地一色,唯有他的身影,是唯一的光亮。
洛朝露的呼吸滞了一刻,没有迟疑,朝那道如梦似幻的身影狂奔而去。
风雪纷纷,吹动她的氅衣,一片一片落满她散开的乌发,颤动的眼睫。
“法师,是你送我出宫?我一个宫妃,这么出宫,真的没事吗?”
男人缓缓转身,他浓眉下的清润双眸映着天光雪色,比满目河山更为悠远浩大。
他微微俯身颔首,没有回答她的问,只是一字一句对她道:
“回到西域之后,你不再是大梁姝妃,只是洛氏朝露。”
朝露愣了片刻,望一眼身后正在整顿的军队,小心翼翼地问道:
“法师是会一道送我去吗?”
他摇了摇头,道:
“陛下派我前去西域,平定北匈之患。”
朝露喃喃道:
“法师又要去打仗了。打仗,很危险吧?法师定会平安归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