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字真是愈发好了,愈发像小国公——”
然而话说到一半,骤然收声。
师辞眸起波澜,原本流畅的笔锋稍顿。
像......吗。
墨汁点压沉聚,在万年红上晕出一个难以补救的墨团。
突来的寂静中,她沉沉一叹。
怎么能不像呢?
本就是照着他留下的墨宝一笔一划学的。
若无其事地将几贴万年红整理叠好,师辞展眉,语气释然:“学得八九分像,马上再见他,当算能交差了。”
说来连她自个儿都觉得好笑。
归遇死后的十多年,她学他的字迹,读他的藏书。
甚至躺他的拔步床,枕他的金缕枕。
生活中处处都是他,可她偏偏不愿再与人说起他。
直到今天。
这个不同寻常的日子。
戏文中常有回光返照一说,今日她的反常,大抵就是因着这束光照到她身上了吧。
实话说她并不害怕,反而有些期待。
徐妈妈听闻却连呸好几声,急忙合掌念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师辞被徐妈妈横来的一记眼刀逗笑。
心说三十有二的人了,也就徐妈妈还拿她的话当小儿胡吣。
不过,转念一想,大限将至之时身旁有这样一位长辈陪着,她也算是有福了。
......
之后摒弃杂念又写几联,师辞搁笔,“妈妈帮我取一方章来吧?”
“哎,好,”徐妈妈应下,打开桌案后的檀木二联柜,埋头翻找,“要哪一方?白文印还是朱文印?”
“白文印,”师辞回,稍一顿,“要......行朝亲手刻的那方。”
行朝,是归遇的字。
徐妈妈闻声动作一僵。
到了这时,就是再迟钝也该察觉出些异样来了。
她看着眼前并排摆放的两方白文印,舌根忽然泛起些许苦涩。
犹豫片刻,将两方印一并取出,连同丹泥一齐递给师辞,随即若无其事笑道:“两方都许久不见光了,姑娘行行好,可别委屈了谁。”
师辞目光落在那两方印上,沉默须臾,到底一起接了过来。
于是滚蘸丹泥,几近虔诚地钤印。
稍等片刻,等丹泥干透,她指尖缓缓抚过并联的两个名字,眸间顿时起了雾,自语一般:“原来印出来,这样好看。”
徐妈妈将一切听在耳中看在眼里,几乎遮掩不住哽咽,颤着声说:“甚是般配。”
也不知是在说她和他的姓名,还是在说这字与印。
这话,师辞听到了,依然没有回应。
又过一会儿,师辞长舒一息,指指堆叠在旁的春贴:“妈妈一会儿差人挑几联贴上吧。”
她的身子终究是亏空得不成样,站了这好些时候,疲累后知后觉,停顿许久才接着说:“我还备了红封,妈妈也拿去分一分。”
话落,师辞紧跟着又唤了声妈妈,没等徐妈妈应声她就笑道:“您与傅伯,陪我去个地方吧。”
大夫说过她的病不得受风,若是往常,徐妈妈连窗都鲜少给她开,更不会允许她在大雪天里踏出房门。
可今天,到底是不一样的。
徐妈妈没多话一句就点了头。
麻利地侍候师辞洗漱更衣,过后又为她轻描眉眼,梳上精致的双钿髻,簪上她最喜欢的那支碧玉簪。
梳妆完毕,徐妈妈与镜中的美人相视一笑,尽管强压着泪意。
“真好看。”
师辞无疑是美的。
哪怕已经形如枯槁,哪怕曾经乌黑如瀑的长发都显出了几分枯败之相。
但她昳丽的面庞始终明媚,依然称得上是倾城绝世。
这句夸赞,真心实意。
师辞也看向镜中的自己,良久良久,却还是什么都没说。
雪不知何时又下起来了。
檐下冰凌空悬,晶莹剔透一如玲珑九华灯,六瓣雪花漫天飘飞,在九华灯的映照中留下道道转瞬即逝的雪痕。
缥缈又繁华。
徐妈妈差人喊来了府里的管事傅伯,三人相携到达师辞指定的地方,玉景水榭。
师辞脚下乏力难耐,得让半边身子都靠在徐妈妈身上方能勉强站住。
徐妈妈急忙揽着人坐下,让她寻到个舒服些的姿势枕在自己腿上。
傅伯则忙前忙后扫雪,不让自己有片刻空闲。
雪扫尽了,又说要去抬个炉子来生火取暖,没等旁人说上话就念叨着走了。
傅伯离开后,徐妈妈见师辞双眼空洞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以为她失落,便疼惜地抚了抚她的额头,道:“姑娘您别怪罪,老傅他要强了一辈子,怕不想在您面前掉泪珠子。”
师辞回过神来,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在意。
傅伯与徐妈妈,一个掌前院,一个管后院,归遇在世时就信他们敬他们,她自然也一样,又怎会怪罪。
她走神,不过是有些唏嘘罢了。
她想来玉景水榭是因为这里是她与归遇留有最多回忆的地方。
可当真来了,只觉得物是人非,好生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