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荣光碎尘
太璞由禹业拉扯长大。 救命之恩,养育之德,不能不感怀在心。 她曾经天真以为,既然修仙,必得长生,自己所珍视的一切,都不会轻易离散消失,会永远陪在她身边。 永远是多远?是很久很久,久到她垂垂老矣。 师父的死亡,超出意料,措不及防。 那时她刚渡过开光期,心里无不得意,看什么都美丽无比,充满了一股迷人自信与希望。在赞扬声中,在堆起善意的笑容中,不免懒懒散散起来,正寻了借口,想要放松几日以示奖励。 物极必反。 弹指间,短暂的喜悦犹如滚滚车轮,雷霆般从身边疾驰而去。 她静静杵在原地,“物极必反,这是自然规律,还是秩序法则?” 敏感的内心低落一声叹息,哀伤困苦,喃喃自问:“沉溺欢乐,必遭反噬,道理她懂,可她当真不配拥有喜悦吗?为什么往往才开心一会,就立刻遇到难事、闹心事。以前是,现在亦然。怵惕不止,彷徨不定,她又开始患得患失了。” 忽悲忽喜,当年的太璞情绪不稳,而今的太璞长老平静许多,回忆往事,左右不过觉得惋惜。 师父禹业太直,若事先和她商量下,不至于听从老宗主弘微子建议,顺从地做一枚棋子,引诱蚩血盟上钩入局。 但谁又错了呢。 弘微子也没想到会出现纰漏,更预料不到蚩血盟女子如此刚烈,竟然自刎而死。 老宗主慈悲,只杀作恶多端的孽灵邪魅,本有意饶恕一回,也算补偿宗门弟子“大义灭亲”的牺牲。 师父不敢背弃师门,又认为几位长辈说得有理:蚩血盟屡屡挑衅,实在可恶。若他能在此战况正酣之时,援手助力以挫败邪道威风,算作“将功折罪”了。老宗主还许诺:待事情结束,应允他还俗念头,可以携亲眷归入人间。 虽然师父从未提及,但她明白,师父这样做,也出自拳拳护犊之心。希望她顺遂,不因有个叛逃仙道的师父,遭受旁人过度而无尽的诘难。 “怎么就里应外合了呢?卷儿一直和我在一起呀~” “各位长老明鉴,弟子禹业本就呆傻,陵苕峰上下不该受此连累。” “我既是师父,又是养父,阿斫该不该告发我呢?” “是我道心不纯,贪图太重,竟忘记玄门身份。都是我的错,我的错,没有人可以阻止我沉沦下去。”他轻轻地诉说着。 “阿斫,好好照顾好自己啊~” “水沸腾一回,等没了动静,才能吃~” “……” 脑海中,无数个师父身影重叠一起,有气无力跌倒在地,突然迸发高昂怒吼,转瞬悲眸黯淡死寂…… 镜子碎了,无法复原。 人没了,不会再管她温饱与否。 师父死得太早,远比她以为的早。 在她早期的计划里,她会努力成为一位德高望重的宗师级人物,会带给师父无限的荣光。 可师父死了,世上便少了一个爱她的人,少了一个为她鼓掌欢呼的亲人。她的荣光,温暖不了墓穴中的阴泥,驱散不了阴阳两隔的无奈。 好好的人,怎么就死了呢? 临死前的遗言,不应该是求宗门放过幼子吗?不应该是期盼夫妻合葬吗?不应该…… 为什么要管她喝上热茶? 太璞一笑,扼住了回忆。 那个笨拙教她张嘴,小心翼翼喂她吃粥,手把手抱她走路的人,早已不堪重负,以死谢罪了。 如今,他的徒弟,决定停止这无底的恩惠施舍。 “那些年,多少丹药。本长老没让你全部吐出,你还不懂感激涕零,竟妄想靠嘴巴来逞强获益。”太璞轻慢道:“蚩血盟都教了你什么?不是说魔族血脉厉害?也不见得你天赋异禀啊。” 凡尘间,群魔势力衰颓。 究其缘由,众神寂灭之时曾设下天地大阵,将魔族困于彊者亡域。 一晃眼,光阴飞逝,禁锢虽见逐渐松动,并裂出一条条缝隙小道,然则阵法神力尚存。对魔族而言,实力越强者,越受阵法压制,也越难剥离魂魄肉躯以逃至结界之外。 往往能从彊者亡域跑出来的,仅仅是一些灵力微弱的小魔。 小魔,小魔,闹不出什么风浪。 如果算作魔族,曷朱是少数中的强者。当然,多少有大师姐的功劳。 陵苕峰的阿斫,可以替师父照料遗孤。 但湫言宗的太璞长老不可以。她要守住自己的尊贵地位与赫赫威名。名利权势、金银财宝,统统喜欢,不愿失去。 她的荣光,不是圣母的光环,普照不了天地万物,决定不了荣枯生死。 该做的,她都做了。不该做的,也冒着忌讳做了。既然劝不动,何必图惹是非,对方生也罢,死也好,都是他自己的命,而她何必再三干涉。好了,不过欣慰几声。坏了,又要后悔自责几下。横竖是找罪受。 想清楚了,不能继续下去。 太璞召回符咒,伴随浅浅吟唱,曷朱被震开三尺之外。 四肢的禁锢依然在,他躺在地上,感受从手腕脚裸四处蔓延来的痛楚。迟早会被活生生剥皮的猎物,默默注视着悬挂面前的一柄金色利刃。 “我打不过你,要杀便杀吧。” 曷朱说道:“这些日子,你时不时凌辱打骂,终归出完恶气。该了结了。” 太璞敛眉,哼笑,“不自量力的下场,你还有何好说。” 一张张符纸紧紧黏合,化作一件流动赤字光辉的凶器,轻一下重一下,刺破对方血脉肉身。 当年净想着让他修炼人族术法,给的某些丹药,反倒能凝滞几股真炁运转。魔族、鬼族、人族,他想当什么就当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