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与陆正平(六)
定不要我了。
我很想问问他,问他不是说过一家人之间,可以生气,不许隔夜吗?他现在这样又是什么意思?
可我的自尊终究让我没有问出口,一家人?真可笑!
他已经不是我的家人了。
我连夜回家收拾行李,行李太多,这些年他替我安置的衣物、家具,送我的礼物,我自然不会带走,可是他给我买的那些书籍上有我的心血和笔记,我实在舍不下。
另外还有我这么多年的作品和奖杯,留在他的贮藏室里,还有我的腐泥,从我到这里他就帮我存着,如今已经六年了,我自然要带走。
他默默站在我身后不作声。
我说他大可不必如此看着我,我不是小偷,祖上积德,留给我的东西够我吃三生三世也吃不空,看不上他这仨瓜俩枣。
他只说没关系,本来就都是我的东西,他只是想看看我需不需要帮忙,拿不走的东西,他可以叫人帮我寄回家去。
我生气,丢本书砸他叫他滚,说我才不稀罕他的帮助。
他没有躲,书壳砸在他额头上,瞬间肿起个包。
我别过头,泪水流得两眼模糊,书和作品都不想要了,只拿了几本日记和我自己的衣物准备离开。
陆正平屋里的电话却响了,我的窑口出了事,云初等不到我去,私自点火炸伤了眼睛。
一切都太突然了,我赶到医院的时候,云初的眼睛已经血肉模糊,他抓着我的手问我是不是这辈子都看不见了?他说他不能没有眼睛,他还要上重点高中,要考上好大学,找到好工作,把他母亲带到大城市去生活,过好日子。
我拉着他的手安慰他,说医生一定会治好他的,却不敢看他的眼睛,天知道我有多心虚,我明明答应他会帮他烧一只盏送给他母亲做寿礼,却因为自己的事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他母亲闻讯赶来,第一时间朝我冲过来,我本以为她要打我骂我,下意识躲开,可她竟然向我道歉,说给我们添麻烦了,问我们窑口损失有多大,这辈子做牛做马也会赔偿我们,只求我们先救救她的孩子。
我再也承受不住,跪在他们母子面前,我求他们原谅我,我错了,我错得离谱。
云初他才十六岁,学烧制建盏不过一个月,连我也要学习半年才能独立控火,我怎可把云初一个人留在那里?
我曾以能够带到云初这样聪明伶俐的徒弟而感到骄傲,却从未意识到,从他跟着我的那一天起,我就该负担起他的人生,为他的长远考虑。
可这些我统统没有做到,我恨我自己,我不会原谅我,我也不会原谅陆正平!
2021年9月1日,星期三,天气:晴
我今天算是了解到人言可畏的杀伤力了。
当年我父母车祸的照片在社交媒体上乱飞,我没感受到害怕,要感谢当年国内的网络还不算发达。
如今这科技,开头一张图,结局全靠编,你一言我一语,三五成群,一件清清白白的事情,添油加醋,五花八门,传得有鼻子有眼,说我忘恩负义,背叛师门,说我嫉妒大师姐,和陆正平搞不伦恋,连我杀人越货还买通法官判我无罪的谣言竟然都有人信。
不过短短五天时间,我“楼爱浓”三个字,就成了忘恩负义、狐狸精和皇族的代名词,尤其我还拿到了清美研究生的录取通知书这件事更加让人愤怒。
一时间在网络上引起轩然大波,人们肆意在网络上污蔑我,践踏我,仿佛我真的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将我凭自己努力得到的一切都要一笔勾销还不够,还要将我蚀骨扒皮,堕入十八层地狱才肯罢休,短短五天,已经数不清有多少人给我发私信,诅咒我,叫我去死,甚至连我已经去世多年的父母都要辱骂一番,亏得我爸妈在私人墓园他们进不去,不然又不知有多少疯魔之人要去打扰二位清幽。
仿佛我毁掉的不是自己的前程,而是他家的祖坟!
但最最让我难以接受的,是连清美也听信那些谣言,临时取消了我的入学资格。
现在这个时间,我连调剂都已经来不及了,可我需要一个新的地方去继续研究曜变烧制技艺。
没错,陆正平不想让楼家重新振作起来,我偏要不遂他的愿,要对得起我爷爷,对得起我自己。
于是凭借从前跟着陆正平东奔西走积攒的人脉,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四处询问,我的成绩不差,也有实绩,我只是需要一个条件不错的实验室继续自己的事业,只要有导师肯收下我,我不会添任何麻烦,反而会对他有助益。
然而世态炎凉,一个身负骂名,不清不白的人,在这个节骨眼,没有人敢轻易接收,大家只顾扫门前雪罢了。回复最多的还是让我先想法子自证清白,平息网络风波,或者让我避避风头,明年再考。我成绩不错,又有实绩,明年也一定能考上的。甚至还有让我干脆去国外读的。
笑话,我什么也没有做错,被造谣,被侮辱,如今还要像个缩头乌龟一般躲到国外去?
我偏不!
不入学便不入学,不就是没有实验室吗?我租一个窑口,自己研究,未尝不可!
2024年4月9日,星期二,天气:多云转小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