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干系
阿宛深深吸了一口气,带着裴迪走进了雅间。
果然,屋中端坐着的,正是李隆基。
他今日头上只戴着一个轻便的软罗噗头,一身石青宝相花的细绫圆领袍,敞着领子,正惬意地揪着一串葡萄吃着,宛如民间一富贵闲人的模样。
他见阿宛进来,只淡淡一笑:“来了!”
最初的那一丝慌乱过去之后,阿宛亦淡定地向跪拜了下来:“民女阿宛拜见圣上!”
李隆基哈哈一笑:“果然聪慧,那么快猜到了!”
她身后的裴迪浑身一颤,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一刹间眉梢眼角已经带上了寒气!
竟是李隆基!竟是这个让他每晚都挑灯磨剑,无法安睡的人!
李隆基微微蹙眉,瞄了一眼阿宛身后的这个少年。
裴迪当年在千骑营秋猎时见过圣上,虽是头名,但彼时他一身血污,面目狰狞;这两年中他又在北境之地辗转,饱经风霜,早已脱了那时少年的稚气模样。是以李隆基并未认出他,只当他是阿宛的一个贴身侍卫,竟被阿宛口中的那句“圣上”吓得呆住了。
阿宛余光瞄见裴迪仍站着不动,不由暗叫不好,便轻轻伸手扯了一下他的衣角。
李隆基都看在眼里,只觉得好笑,便轻道:“今日我微服出宫……在这个楼兰阙中,只有叔侄,不论君臣!”
他随手往地上一指:“既是楼兰阙,那你们便和那楼兰人一样,随地坐吧!”
阿宛道了谢,连忙拉着裴迪在门边的绒毯上席地而坐。
适才听他说到“叔侄”,阿宛竟有些动容。
以前在宫中面见圣上,要不是他面前垂着重重珠玉看不清容貌,要不就是她远远跪着,不敢抬头直视。只有今日在这小小雅间中,终于看清了他的长相,果然像众人说的那样,李家王孙因有鲜卑人的血统,一个个都眉目清朗如融融月华,与阿爹竟有七八分的相似。就像王维与王缙,底稿皆是一样的线描,却染上了不同的色……
阿宛忙压下心中这不合时宜的想法,垂头不语。
一阵静默之后,却听李隆基缓缓道:“朵美人出宫,已是三天前……你倒是好大的胆子,竟又演了三日!你是打量我因着你阿爹,不会处置你吗?!”
阿宛早有准备,忙扯出一脸谦恭的微笑:“听闻圣上喜好音律……之前《西风曲》,圣上也曾亲临过……奴斗胆猜测,万一圣上您也想看一眼这《琵琶颂》呢……”
说到这里,阿宛偷偷瞄了一眼李隆基,见他抿着嘴角似在浅笑,便大胆说道:“况且……本来这西风楼,就是为利而生。您也看到了,这若大的排场,数百之众,只想要把这本给赚回来……所以才斗胆再演了三日的,还请宽恕!“
李隆基凑近她的脸仔细打量,见不是像是违心之语,便笑道:“若只是为钱,那都好说……但若让我知道你还有其它的心思……”
还没等他说完,阿宛又起身跪拜在他面前,叩首道:“阿宛的确还有一些私心!”
她抬起头,面有哀色地禀道:“西域于奴而言,才是心心念念的故土!这西风楼中,多数是当年因西域大旱而流落长安的流民,有一些更是当年与阿宛一起卖艺的同乡……如今他们好容易才活了下去,但如果真的《琵琶颂》从此禁演,西风楼无以为续……他们,他们岂不是又要流落街头?当年朵哈……朵美人在东市献舞时,就曾被人欺辱……圣上!还恳请您能爱屋及乌,给西风楼指一条生路!”
李隆基脸上微微变色, 确是听朵哈聊起当年卖艺时的遭遇……若这西风楼数百西域民众又要变回流民,于长安的长治久安,倒是有碍。
他沉吟了一会,斟酌道:“也罢,我大唐盛世,少不了舞乐之声。这样吧,既然李龟年,公孙娘这样的宫中之人都与西风楼颇有渊源,这西风楼的众乐师,琴艺舞技皆不在宫中教坊之下,那日后宫中梨园所谱的新曲新乐,一月后便可由西风楼献艺于众,与民同乐!这样的恩典,如何?”
宫中乐曲的民间首演权!有这一项,日后这西风楼至少可保十年财源滚滚了!
阿宛目光闪烁,激动得说不出话。
她第一次发自肺腑地向着圣上跪拜,说出了“谢主隆恩”这番话来。她为西风楼讨来这样的谋生之计,终于可以安心自在地放下这个责任了,觉得前所未的轻松。
她一再叩首,却听座上传来李隆基冷冷的一句:“说起来……这是你第二次和我讨价还价了!唯有这一点,你和你爹爹倒是真像!”
他的声音,听不出悲喜或贬褒,仿佛只觉得有趣。
阿宛骤然想起,当年在殿上讨要公孙娘的身契,结果自己被他没入乐籍……难道今日,他又要她为西风楼的众人付出什么代价?好,那就来吧!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圣上有何吩咐,奴一定从命!“
李隆基呵呵笑了一声,轻道:“你是大哥的女儿……他如此醉心读书淡泊名利,怎会有你这样一个市侩浅薄的女儿?”
阿宛眼中闪过一丝坚毅,正色答道:“人各有志!我自幼生于大漠,缺衣少食……阿爹虽疼我,却不知道我十五岁之前过的是什么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