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帝后(一)
上扫过,登时心领神会,转身笑嘻嘻冲元穆安拜了拜:“大哥说得不错,三郎平日常得太傅夸赞,我这个做哥哥的,实在惭愧,是该洗耳恭听才是。”
这兄弟二人这般一唱一和,笑得一个比一个诚恳无辜,旁人却听得脸色微变。
他们这是在用一种委婉的方式告诉皇帝,这段日子,在漱玉斋,最出风头的是三皇子元穆安。
皇帝虽大多时候尚算和蔼,可在教导子侄一事上,却半点不含糊。在他眼里,不论其他儿子如何,总不能越过太子,这样说,无疑要惹皇帝不悦。
果然,元烈听完两个儿子的话,再看向元穆安的目光,除了冷淡外,更多了几分审视。
元穆安垂下眼,克制住心中的冷嘲,用平直的声音回答父亲的提问:“《管子》曰:礼义廉耻,是谓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贾公云:秦灭四维而不张,故君臣乖乱,六亲殃戮,奸人并起,万民离叛,凡十三岁,而社稷为虚。”
他素来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尽管昨夜因谢皇后的责罚,几乎没时间温书,但此刻答起来,却不显半分滞涩迟疑。
元烈喝了一口案上的茶,并未有评点,而是搁下茶杯,在几案上发出一声极轻的脆响。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屏气敛声。
“答得不错。”元烈慢条斯理道,“你倒是很有你祖父当年的样子。”
元穆安的祖父谢长愈,正是当年极力将女儿嫁给元烈,随后出人出力,资助元烈大举起兵之人,他少时在陇西一带便颇具才名。
只是,谢家如今在朝中虽居高位,但明眼人都知道,他们与皇帝之间并不亲近,甚至互相之间还多有隔阂。
元穆安没吭声,只等着父亲接下来的教训。
“可惜这里是京城,是兴庆宫的漱玉斋,不够你扬名,若是生在士族人家,只怕早已有了神童、才子的名号了吧。”
元穆安紧抿着唇,在太傅担忧的目光中微微低下头,沉声道:“儿不敢。”
元烈冷哼一声:“跪下。”
元穆安自书案后行出,跪在屋子中央,俯首帖耳,重压之下,膝上的疼痛变得钻心。
“你可知错?”
“儿知错,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儿不该自尊自大,失了长幼尊卑之分。”
“说得对,长幼尊卑。当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抢也抢不来,只会徒惹笑话。”
高大威严的父亲从御座上起身,沿着台阶一级级下来,慢慢踱到近前,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这个儿子。
十三岁的少年伏跪在地上,看不见父亲的表情,只能看见一双近在咫尺的鹿皮龙靴。
膝上的痛越来越强烈,顺着身子上涌,一下一下刺着他的脑仁,刺得他心中恨意如蛛网一般密密地生长。
……
“郎君,郎君?”
耳边传来温柔熟悉的声音,一下将元穆安从旧梦中拉了回来。
他猛然睁开眼,透过黑暗对上秋芜担忧的目光,顿时觉得四下的一切都清晰起来。
“芜儿,怎么了?”
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音如此沙哑。
“还问我呢,郎君方才也不知梦到什么了,出了满身的汗,还喊了声‘疼’呢。”秋芜见他醒来,心底松了口气,喂他喝了半杯茶后,重新躺下,依偎在他身旁,一条胳膊搭在他肩上,轻拍两下,“郎君身上是否真有哪里疼?要不要让奉御来瞧瞧?”
大晚上的,被他吵醒了,她一点也不恼,只是一味地关心他的情况。
“没有,只是梦到了小时候的事。”他没说到底梦到了什么,只是轻轻握住她的手凑到唇边吻了两下。
其实,十三岁以后,他时常梦到那一天在漱玉斋的事。
不论是母亲的偏执,还是父亲的冷淡,那些年他体会的太多太多,可是,偏偏就是那一天,被他深深地刻在记忆深处。
大概是因为父亲的那句“只会徒惹笑话”太过刺耳了吧。
此后的十几年,他豁出性命去拼,就是为了证明,他的存在,不是个笑话,他们认为不该属于他的皇位,也本就是他的。
“芜儿,”他侧目看了秋芜一会儿,忽然转过身去,将她搂在怀里,抵着她的额头,哑声道,“咱们生个孩子吧,好不好?”
他是在父母感情淡薄、互相怨怼的夹缝中长大的孩子。
虽然身为帝王,知晓绵延子嗣的重要,但私心里,他对孩子一直没有太多期盼。
他一直担心,孩子生下来会与他一样,得不到该有的关怀,一辈子看不见父母温馨和睦的样子。
不过,现在,他已有了秋芜。
他喜爱秋芜,爱在心坎里,一想到孩子的母亲是她,他的心里便止不住地涌起柔情蜜意。
秋芜是在父母家人的关爱中长大的,她的性子这么好,一定会是最好的母亲。
深更半夜,骤然听他说这话,秋芜一愣,登时脸上发热,推了推他,嗔道:“郎君怎么忽然说这个?要不要孩子,自然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
黑暗里,她的脸庞格外柔美,盛了秋水的眼更是盈盈欲坠,看得他移不开眼,原本空落落的心顿时被一团火焰充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