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话（四）

那时候如果不同意这个方案，是真的要去死的，而且死后换个你好我好的来，会比现在更差！这也是她老劝说林海留待有用之身的原因，有能力又有操守的官非常难得。

她安慰的说道：“林大人，您这是走入牛角尖了。叫我看来您的选择没错，如果没有您立在这儿叫那些人有所顾忌，这些可怜的百姓现在会过得更差！这明明是您的功绩啊，造孽的分明是贪官污吏和大小私盐贩子！为何要用别人的过错来惩罚折磨自己？”

林海闻言身形微动，他放下衣袖，神色憔悴，低落的说道：“我自知罪孽深重，您不必安慰我。”

曦月无奈，她这可是真心话！于是柔声说道：“林大人，想做成这样的事，是您一个人能成的吗？没有一条心的下属，没有理解支持的上峰与君王，您如何与那么多人比拼并占上风？”

林海怔住，他一直孤独的奋斗着，像大浪中努力不被卷走的小树，无人支撑无人帮扶。

曦月继续说道：“之前您自己都问，上下多少官吏牵扯其中，陛下敢都料理吗？如今您把一切罪责归于己身，不是认为把所有这些人搬倒都是您的责任吗？林大人，您何等傲慢啊。”

说了这么久，她终于明白林海有自毁倾向的原因了，是无子所以生无可恋，以及放开私盐口子致使一连串坏结果后，愧疚自责打算以命赔命。

这世道，踩着人血泪升官发财的人心安理得，有良心的好人却连力所不能及的事情都要愧疚得日夜不宁，曦月理解同情他，如今找到症结，她也知道该怎么劝说了。

林海呢喃着问她：“竟是这样吗？我做错了吗？”

曦月斩钉截铁的否认：“林大人，您做到了您能做到的极点，处在同一个位置，再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比您做的更好了。”

她自从来到这个世界，见过太多人命如草芥，种种践踏人基本权利与尊严的事，与她的现代核心价值观格格不入。可她偏偏位卑言轻无能为力，连自己的命都不属于自己，最初几年内心煎熬得恨不得能死回去，所以林海的痛苦她感同身受。

后来她与自己和解了，承认自己并不是天降紫微星，做不成救世主，只是有些不合时宜的知识的普通人。但有多大力做多大事，无论做什么她都全力以赴，这样有没有好结果她都能告诉自己：我尽力了，我无愧于心。

“您唯一有错的是把所有事情归于己身。我敬佩您以天下为己任，眼见不平挺身而出的舍我其谁，可这世上的事少有一个人能做成的，无论他有多坚定厉害，愚公移山不都要与子孙一道的吗？”

曦月看到林海呆愣得凝望着，便知道这话说到他心里了。

她微笑起来，“有个我很敬佩的前辈说过一句话，我时常拿来鼓励自己。如今也赠送与你共勉。”

“愿所有人都向上走，不要自暴自弃。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

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即便微如萤火，也是黑暗里的光，不必等候炬火。

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鲁迅先生的至理名言，可惜她记不得原句了，但句意是没差的。在最迷茫最自我怀疑的时候，迅哥儿的这句话为她指点了迷津，叫她没有迷失自我。

林海彻底愣住，这是何等震撼人心的胸襟与觉悟！竟不知是哪位人杰所言！

曦月不等他的反应，接着说道：“林大人，将近二十年，您一直燃烧自己，已经不是微光是火炬了，不说林家的佃户，还有因您打击私盐平抑盐价而活命的诸多百姓，敬仰您为官为人的有识之士，都感激并追逐着您的光呀！您怎可轻易否定、放弃自己？！”

林海犹豫地轻声问道：“光？我这样的也算吗？”

曦月毫不犹豫的点头，双眸灿若星辰，“算！而且林大人，也不是独您一个人在奋斗，看不惯这世道的有识之士大有人在。且不说陛下的态度，朝中文首辅和端木大人主张改革天下皆知，地方上也逐渐有不少人呢。福建的曾大人，广西的苏大人，辽宁卫和西宁卫的边将等等，也都清廉自守忠谨勤恳。他们面对的是穷山恶水与异族走私，这些人穷凶极恶不比私盐贩子差。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但都在陛下的命令下闷声做事积蓄力量，静待时机。”

她见过这些人的档案，水清也提过如何安排，没资历的都派边远苦寒之地历练，能周旋的则在朝中暗中援护。

林海专注地聆听着，眼神逐渐有光。太上皇当政的时候只关心钱是不是准时够量，根本不在乎民生，四王八公当政时更是不管国库只管捞钱，当今亲政后倒是有明君相，可到底年轻，又天有二日，多有掣肘。

孙小姐所说的，他只知道文大人和端木老大人，后头那些听都没听说过。多年所见俱是最肮脏丑陋的现实，拼尽全力想要改变也犹如螳臂挡车，举目皆敌，叫他对这个世道都绝望了。

如今听到陛下和那么一群人已经身体力行在做实事改革，他真是激动，惊喜，感激，欣慰，又有点不敢相信，像是沙漠旅人快渴死前见到了绿洲，又担心是不是海市蜃楼的幻觉。

半晌，他再度落下泪来，却是舒出了一口郁气，几年来头一次发自内心的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