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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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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那么多年,大家都差不多快忘了这回事,没想到他还记得,用这些井道来回移动,难怪官兵都捉不到。

“我立刻把这个发现告诉我爹,并设计了一个诱捕之计。我爹大喜,立刻着手安排人手,三天之后果然把他围在了冶城山上。我爹身先士卒,划伤了他的面孔,眼看凶顽即将完蛋,可柏川桥那边的火药库突然爆炸,举城皆惊,梁兴甫趁机重伤逃走。

“我本以为这是他运气好,可再一查,发现火药库的爆炸十分蹊跷,而且颇多线索与我爹有牵连。我跟着我爹,发现他竟然把梁兴甫藏在清凉山下的一座寺庙里养伤。我十分惊讶,质问我爹为何这么做。我爹说他当年在江湖上混时,曾与梁兴甫有旧,故而冒着偌大风险留了他一命。梁兴甫伤愈之后,便自行离开了。”

“令尊怕是没说实话。”苏荆溪评价道。

“我自然知道。可他既然不想说,我也懒得问,只是多问他讨了些钱喝酒。”吴定缘发出一声低沉的叹息,“当时梁兴甫离开时,说了要报答我家的救命大恩。没想到他现在恩将仇报,竟一心要杀掉恩人全家。”

“也许……他不是以怨报德,而是真心相信,把你们全家超度升天才是最好的报答。”

“这也太荒唐了吧!”

“我知道的一些病人,跟梁兴甫差不多。他们有自己的一套道理,并沉溺其中,执着到了极致,在世人看来便是疯的。”

“好了,好了,不说他了,越说越晦气!”吴定缘晃了晃脑袋,“现在到你说了。”

苏荆溪偏了偏头,仍旧用前额贴住胸膛。她的声音不同于平时的冷静或温柔,就像被掀去了一层湖绉纱面,露出了真正的质感:

“我那一位手帕之交,名叫王锦湖,是苏州长洲人氏,是个极聪明的姑娘。我与她在同一位老师手下修习岐黄之术,因此相识,可以说是情同姐妹。锦湖在医道上的天资远胜于我,假以时日,必是义妁、鲍姑、张小娘子一般的人物。我们经常叹息世人偏见太重,女子为医者少之又少。而受制于礼法,太多女子没法延请男医师诊治,以致香消玉殒,实在可惜。在入学那一年的乞巧节,我和锦湖对着明月立下誓言,他日学成,在苏杭一带开个女医馆,我们都是坐馆,一边设帐收徒,一边治病救人,教江南女子再无疾病之苦。

“可惜的是,她家里觉得,医道对女子来说终究是杂学,相夫教子才是正道,便在永乐二十年把她远嫁京城一家高门——若只是如此,也还罢了。苏州与京城有漕河畅通,我与她时时鸿雁传书,可聊解思念之情。锦湖甚至在信里勉励我,让我一个人把女医馆开起来,代替她去享受她所憧憬却再不能触及的那种生活。我从字里行间,能感受到她在京城生活的苦闷,却无能为力,只能多写几封信去,希望能为她稍做排遣,聊解云树之思。”

“云树之思?什么意思?”吴定缘插了一句。

“这是杜甫的《春日忆李白》: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

苏荆溪知道吴定缘肚子里墨水不多,笑着又补充了一句:“这是形容朋友别离思念的话。”吴定缘“哦”了一声,也不知听懂了没有。

“可就在一年前,我惊讶地发现,这些信石沉大海,再无回应,她整个人完全消失了。我很惊慌,亲自去王家询问,却没有回应,托人去京城打听,也毫无音信。于是,我决定自己去查,一查才发现,她在永乐二十二年已经死了,死在夫家最堂皇、最残忍的手段之下,带着不甘与惶恐,就这样死了。你能想象我那时的心情吗?就像是把心脏剖开,把砒霜与钩吻灌下去,流过全身经脉。”

说到这里,苏荆溪的声音变得有些嘶哑,娇弱的身躯微微弯曲,仿佛剧毒至今仍在侵蚀。吴定缘不得不把她抱得再紧一些,才能抑制住她的颤抖。

“参与这一次谋杀的,有很多人,他们的名字我都知道。有些已经死了,有些还活着。可我一个远在苏州的女人,又能如何?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为锦湖在独墅湖畔立一座衣冠冢,四时祭拜,只盼她能转世到个好人家。

“当我以为自己会慢慢走出伤痛时,却听到一个消息,杀害锦湖的其中一个凶手朱卜花,居然大摇大摆去了南京……当天晚上,我梦到了锦湖。她漂浮在一片漆黑狭窄的幽冥之中,身上吊着一根细细的丝线。她的脸色铁青,眶内唯余眼白,双手十指流着脏污的血。她告诉我说,每一个魂魄,都靠阳世之人的思念为丝牵系,方不堕无间地狱。而整个世界只有我还在惦念她、关心她,只有一根细丝还在牵着她的魂魄。说到这里,锦湖的身体开始摆动起来,一边摇摆一边在哭在怨,在惨呼,在尖叫,在重现她临死前的可怖神情。这个梦,一次又一次在我眼前复现,每一次都令我痛彻心扉,让沸腾的毒液渗透全身。我知道,我必须替她报仇,否则她将永堕深狱。”

说到这里,苏荆溪突然自嘲地笑了:“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自己是医师,自然知道这一切与锦湖无关。不过,是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内心一股戾气无可抒发,遂化成梦里锦湖,给自己一个理由罢了。这是心病,却不必用心药来医,只要化为一剂心毒就够了——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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