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章 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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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宁宫中,天子周弘殷跣足坐在蒲团上,双手结莲,心中默诵真经,诵着诵着,只听得外头风声四起,呼呼而过,像是雨雪将来的模样。
这般气象同声响,引得他一下子分了心,忘了自己接下来应该诵背的句子,却是不由自主回忆起从前年少戎马的日子。
周弘殷自小就长于武力,七岁时打十一岁的兄长都不在话下,在外征战,军中上下对他都全是尊赞之声。
那时他少年意气,全不惜力,也落下了不少病根,后来虽然也如愿登临大宝,可随着年岁越长,越是后悔曾经的行径。
年轻时想着要服众,一面也是自己一腔热血,回回战事都冲在前边,受过的刀伤箭口不计其数,当时自以为是功勋痕迹,等到老迈,身上伤病四起,每日膝盖、腰、背时不时就会痛彻心扉。
更要紧的是肺。
元祐二年的时候,他为了奇袭北戎,带着两千精锐埋伏在荒野足足三日,天寒地冻,雨雪交加,因此得了伤寒,又因缺医少药,救治不及,由此留下后遗之症,每每换季之交,都恨不得把那肺抠出来。
武功之外,还有文治。
继位以来,他夙兴夜寐,扩疆域、兴吏治、减赋税、自以为已是将大魏治理得井井有条,与接下来那个一穷二白的烂摊子,全不是一码事了。可为此付出的,却是自己的精气与血肉。
躺在床上的时间越久,身体越差,周弘殷就越能感觉到他命不久矣。
一想到如此瑰丽江山,如此天赐之位,最后居然只能落到儿子手上,而那儿子,又何曾为这国朝付出过什么了?
他可曾平过叛,撵过戎狄?可曾开疆辟土,治理国民?可曾励精图治,夜不成眠?
生下来就获得一切,坐这样的江山,他又凭什么?
明明自己才是最应得,也是唯一应得的!
人皆会老会死,周弘殷生为天之子,却不愿死。他从前听人说起某某人能活愈百岁,又听闻某某道人、和尚可吃丹药返老还童,当时嗤之以鼻,以为笑传,从不放在心上,可一旦自己到了这个境地,每一刻都能感觉到生命在流逝,就忍不住各处去找寻、探听如此能人在何处。
只是纵然不愿意承认,他还是老病太久,太子周承佑协理朝政大事日久,也已经笼络了一班朝臣,若是听之任之,等不到自己长生还童,这一国天下,就要落入竖子之手。
太皇与皇帝,听起来只是一个字的差别,能动用的人力、物力,却全然不是一码事。
周弘殷此时的许多行事,一则是为了打压太子党羽,另一桩则是为了显示自己尚能支配朝政。
他不是不知道如此做法只会惹得人怨四起,可那又能如何?
况且他之所为,也并非毫无缘由。譬如郭家根深叶茂,在军中势力几成难以撼动之势,原本就不能听之任之,只是西贼势大,一时寻不到合适的人选去驱敌,才不得已将其再次启用罢了。而今翔庆将要尘埃落定,自然当各归各位。
更别说外头传闻并非空穴来风,单凭郭保吉与夏州往来频密,暗设榷场之事,哪怕将此人斩杀了都不为过,莫说他只是暂扣其家人。
这天下是他造就的,他自然也有资格翻云覆雨。朝臣是他一手简拔的,当然也能任意发贬罚责,他是天,他是父,臣民对君,儿子对父,又岂能有不平不忿之心?
周弘殷盘膝打坐,本来应当按照星南大和尚教授的放空灵台,以内目视心,可坐着坐着,心中却是杂念丛生,再无法静守,索性活动了一下腿,站起身来,去床榻旁的桌上翻了翻,寻出了户部递上来的折子。
他再如何折腾,心中其实也有数,会让朝堂能正常运转起来,况且若是朝中无银,也难维系去寻觅长生之道。
此时已到岁末,一朝账目所入所出,俱都清清楚楚摆在周弘殷面前。
他一面翻看,也不叫黄门进来伺候,自己掀开砚台盖子,拿笔就着里头的墨汁在那折子的几个数字上圈圈画画。
透过户部繁缛的公文,周弘殷不费吹灰之力,就寻到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信息。
朝廷一年所得,仅有三成为田赋所得,其余大半源自商税,商税之中,盐铁、茶酒占头最大。其中盐税并无多少变动,与去岁相差仿佛,茶税却是先增再减,最后所得的数字只比去年添多了一点,唯有酒税,足足增了三成,可再仔细比对,增项全数集中在最后一季,短短两个多月时间,酒税添了一倍还多。
户部的折子写得很详细,后头甚至还逐月附上了酒税构成明细,叫人一眼就能看到其中增项全数来源于两处,一处是酿酒坊,另一处则是京城新设的隔槽坊。
酿酒坊倒是其次,先前就曾经下过任务,必要如期完成的,可这隔槽坊却是很出乎意料了。
周弘殷很快就记起来,当日石启贤来报,说要用前朝隔槽之法提增收项,等到支应过去这一段,战事渐歇,国库负担渐轻,便做停用。他当时听得说只是试行,虽然觉得未必有用,却也没有否决,自批了同意。
谁料得不过短短几个月,寻常新设的衙署,能将架子搭起来就不错了,这隔槽坊居然如此能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