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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如同初来时般突兀, 那场大雨在降临后的第十天清晨, 奇迹般地,悄无声息地结束了。
那霎时间笼罩世界的万籁俱静让埃尔文从浅眠中骤然惊醒。赞达亚特意将整个洞穴中最干燥, 最温暖舒适的角落分给了他们一行人。用干草与树叶编织铺成的床铺柔软而散发着青草香味,火堆有规律地在耳边发出噼啪声响,再加上洞穴外的雨声, 即便警惕如埃尔文, 也没忍住熟睡了几个小时。
他半支起身子, 透过石缝的间隙向外望去, 天此时半亮了,久违的灿烂阳光打在尖石的四周, 已然烤干了白面上的水渍,漂亮的耀金色从边缘披落下来,像阿拉伯女人掩在脸上的,若隐若现的金丝面纱。连绵的雨天过去, 这光芒对于埃尔文而言,竟然有些陌生。
不管怎么说, 雨停了,都是一件好事, 意味着他们能够干干爽爽地上路,尽快到达目的地。
他的视线转回了洞内, 温斯顿丘吉尔就睡在他的前头,鼾声轻微地从他的鼻息间逸出,显然睡梦香甜。公爵夫人则躺在更远处, 背对着他,贴着洞壁,埃尔文只能看见一点棕色的发丝从毯子下露出。而她的女仆则紧挨着她,睡在外侧,埃尔文的目光刚扫过去,安娜就倏然睁开了眼睛,那双黯绿色的眼眸瞬间毫不客气地攫住了他的视线,
别忘了我与你昨晚的谈话。那冰冷的双眼分明是如此说着,就连我们这个代词也不屑于使用。
昨夜,有了在洞穴里吃点食物,暖和暖和身子的时间,埃尔文总算能好好地静下片刻,思索自己整晚的行为。不管公爵夫人对此是怎么想的,埃尔文将自己从火海中冲入卧室,将她带走的行为都归咎于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对自己的影响——骤然之下发觉自己一直忠心不二的帝国竟然打算除去自己,还造成了曾经与自己情同手足般的同伴不惜为这个任务而自杀,不管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个巨大的打击,而公爵夫人又在那脆弱的时刻抚慰了自己。一时之间,自己将她是为了感情的寄托,而做出这样疯狂的行为,倒也不能说不合情理。
但那仍然无法改变他是一个德国人的事实。
在确切地知道自己为何会被抛弃,为何要被除掉的原因以前,埃尔文绝不可能泄露自己的身份,也不可能向一个英国的贵族夫人透露出任何信息,不管他心中对这个女人有着怎样的感受——即便每一次与她的谈话,都让埃尔文情不自禁地有一种颤栗感,仿佛公爵夫人的言语触碰到的不是埃尔文布莱克这个身份的假面,不是他冰冷坚硬如石的内心,而是某种更高阶级,更深入精神,宛若灵魂般的存在。
因此,昨晚,在那长在洞穴内的隐秘树丛间与公爵夫人的对话中,埃尔文既没有同意与他们继续一同前行,也没有提到半句自己的身份。对于自己的身手与枪法,他只是轻描淡写将那些归功于自己曾经的“兴趣”,说自己在苏格兰长大的时候,就非常喜爱打猎与射击,因此才练出了这等的技术。
他从头到尾都保持着平淡而且冷漠的语气,企图将他与公爵夫人之间距离撕裂开。他还有自己的任务在身,不可能一直跟着他们走,因此倒不如在此刻就恩断义绝,反正,只要一分开,他就会立刻摆脱埃尔文布莱克这个身份。相处得越久,他是谁就越容易被察觉,一旦暴露,鉴于公爵夫人的身份特殊,帝国方面甚至可能会考虑将她也一并杀害,而那是埃尔文最不愿看到的情形。
他的态度明显而坚决,因此那场谈话没有持续多久,几分钟后便结束了,尽管公爵夫人尽力表现得克制有礼,但她的嗓音里仍然透出了难以掩盖的失落,那让他们最后简短的告别显得有些不愉快,公爵夫人甚至没有从树丛里出来,似乎直接便走了另外一条小道离开了,就连一个模糊的背影也不曾留给他。
在那之后,埃尔文在原地呆呆地伫立了一会,他下意识地想要去摸口袋中的那支烟,却只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更换,而那已经破碎散落的烟丝八成也被灌入袖袋的雨水给冲走了。
这样也好,马克西米利安,至少比起在那树林里假装死在逃兵的枪火下,你还多赢得了一晚与她相处,知道她安全地抵达了能够落脚的藏身处,甚至还得以郑重告别。对于你这种人来说,那已是了不得的奢侈了,何必又再要求更多?
他这么告诫着自己,还没来得及将心中涌起的那一分罕见的伤感掐灭,就看见安娜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从树丛里站了起来。
她定然是尾随着自己与公爵夫人前来的,但她的脚步之轻,气息之收敛,让她简直如同一道影子般令人难以察觉。埃尔文禁不住感到脖颈一寒,知道她如果打算在适才自己沉思的片刻下手,无论自己身手多好,恐怕都难以躲开。
“我需要你告诉公爵夫人,你改变主意了,你会陪着她一同前去她想要前去的地方。”
她盯着自己,没有掩饰神色间的冷酷。埃尔文不记得自己从前有在公爵夫人的身旁见到她,但就适才在山洞中的观察来看,她表现得就像一个尽职尽责的女仆,勤快又麻利,表情平静恭顺。也许是从自己身上也嗅到了相似的杀戮气息,知道掩盖本性没有用,因此才将她的真面目毫无保留的展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