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子夜14
也方便谭天明驾车接他去戒酒会。
其实子夜对酒精并没有很严重的依赖症,只是因为有时和精神科医生说到无法写作的种种尴尬,医生告诉他,可以去各类救助会看看,看看各种疾苦将如何摧毁人的心智。一来也许对写作有所帮助;二来,精神病人超乎常人地脆弱,很容易对各种人或物产生过度依赖而无法独立行走,好引以为戒,来日不至于步入此类泥沼。
约莫第三次还是第四次去戒酒会的时候,他也试着讲了自己的故事。
他说,我和谭先生很类似,从事一些需要创造力的工作,是一名文字工作者。定期服用抗抑郁药物,常常无法集中精力。有时一段三行文字要看半小时才能读懂意思,更不必说提笔写字。
有时说话有时都费点力气。在他思索的时间里,所有戒酒会成员一齐鼓掌以示鼓励。
子夜斟酌措辞,接着讲下去:抑郁症也有类似互助会,氛围会阴暗许多。其中有人出过损招,问我要不要尝试一些的低成瘾性毒|品。我当时婉拒他,措辞是——如果这么做了,得来的灵感是属于我,还是属于毒?但我终究还是思考了一下,采用听起来较为温和的酒精。直到有人介绍我来这里,这才知道,酒精也是会依赖成瘾的。
酒精终究没使子夜成瘾。抑郁导致的失眠也间接引起了生理性胃食管反流,有一次胃酸逆流烧坏了嗓子,在医生严重警告下,子夜连喝酒这一点短暂的快乐也被彻底剥夺。
服药期有麻木的痛苦,停药期有复发的痛苦,还有害怕毕生都将在这服药与停药之间不断循环恐惧。
有时候,他因精神上抗拒治疗,拒绝承认自己并未康复,试图将一个本该停止的停药期延长下去,以至于有时候分不清幻觉,梦境与现实。
间或地做梦,梦见自己身上爬满虱子,蛆虫以及蚂蚁。醒来感觉也没有消散,有时甚至睁着眼,会感觉自己从脚趾开始腐烂,一天比一天多一点,蔓延扩散开来,到脖子,嘴唇……溃液流满屋子,满地食腐蛆虫爬行。
有时候,一天不洗澡,他已经闻到自己尚没死亡就已腐烂的恶臭。
由此种种,他不得不半小时扫一次地,十分钟洗一次澡,来驱逐这种知觉,渐渐养成旁人眼中的重度洁癖。
去精神科复检,也看见过情侣上演拯救戏码。男孩子犯病吞药,躺在床上,拉出实验室烧焦木炭一样黑臭的大便,像他从前那般动弹不得,被前来探视之人旁观,顾不得什么尊严不尊严。女孩子愤怒而绝望,哭着讲,高高在上地讲,“我也不能拯救你吗?为什么?为什么?你是不是不爱我?我在你心里是不是根本不重要?否则你怎么能这么不顾忌我的感受和死活?”
为什么?这话不禁考倒了子夜。
还有一回,应该是什么商业酒会。他应邀前去,站在角落。侍应没留意他的存在,一次经过,险些将托盘里的酒洒他一身。路过女星好心施以援手,不过拽他一下。他亲眼看见蛆虫爬了她满手。他慌不择路,退避三尺,怕脏了旁人的手。抬眼看见对面女郎满面羞愤,尴尬非常,像在说,“陈子夜,你多金贵?”
子夜才意识到是幻觉。
万分抱歉,却不知从何说起。往后这类聚会,他统统找借口推脱,从此也不再露面。
他多金贵?一滩恶臭烂肉罢了。
有时状况好点……好点,也不至于好到哪里去。
偶尔试着同谭天明讲,自嘲地讲,从前看古籍,念一遍可以记诵,还能意会,还能触类旁通。现下,一篇书评念五遍都进不去脑子。
也因此,这几年书也不知道怎么念下来的,好歹取得学位以致用,总算可以勉力糊口。
状况好的时候,其实也可以写作。没有酒精,没有兴奋剂,他的全部灵感,只能得于那段被死亡斩断在二十二岁的爱意。他愚钝地写,麻木地写,暗无天日地写,反复将自己困在那八年迷宫之中,总算词不达意地成了本书。
谭天明是第一个读者。他惊喜但不失好奇地问,你的灵感来自于什么。
子夜简洁地答,性|欲。
精神病患在不那么困顿的时候,也是会有性|欲的。所以谭天明并没有为难他,向他深究欲望的来源。但他知道,这辈子应该也就只有那么一个了。他仅有的兴奋类药物,他疲乏人生里唯一的光。于是故事里那个人也恒久地站在光里,从二十岁活了下去。受困于暗处的我,也因恒久地受困于十四岁至二十二岁,而得以活了下去。
如今他无聊的人生,正三点一线地活着。没有养宠物,因为养不活。养成重度洁癖,因为时常腐烂一地。更没有爱人,因为爱莫能助。他接受愚钝,因为保持愚钝才能活。也因此与自己和解,包容世上种种不堪,试着对不堪圆滑以待。他融入那座城市人潮,也会讲些白话,不再做看似无畏的抗争。她一定不喜欢看见他现今模样,因为窝囊。但再窝囊,到底活成了这副模样。这副模样的子夜,也许明天会死去,也许明天仍在苟活,他始终没有战胜病魔,在积极治疗,积极停药,与必将复发之间反复轮回,也在积极期待一个也许到来的五年刑满释放期限。但偶尔偶尔,夜半醒来,也会幻想床边一双清亮的眼,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