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走出宣室之时, 天还不晚, 骄阳灼灼, 人间热气升腾。
谢漪到了相府, 家下人侍奉她更衣, 又取了水来, 与她擦脸,好去一去暑气。
室内摆了冰,清凉阵阵, 身为舒爽。谢漪擦过脸, 在上首坐下。婢子捧了一耳杯来, 奉到她身前,道:“这是新酿酸梅汤,甚是解暑, 君侯饮一杯吧。”
听她说是酸梅汤,谢漪伸出去的手便顿住了, 容色恍惚。婢子等了许久,不久她接过, 不免惊讶,只家中规矩甚严,她也不敢随意开口, 只跪在地上, 高高举着托盘。
直至她的手都酸了, 托盘微微的晃动,耳杯中的酸梅汤溅出来, 另一婢子怕再久便要摔了,大着胆子,出声道:“君侯。”
谢漪恍然回神,将耳杯端至眼前,杯中带着些微凉意,汤色喜人,底下还沉了三两颗酸梅,光是一看,便使人口舌生津。
她抿了一口,滋味与宫中的相似,只是她注重保养,汤自冰鉴中取出,晾了一阵,不那么冷了,方端上来的,而宫中所进,要冰得多。
酸梅汤上来时,她就想着要提醒陛下,用冰不可太过,易伤脾胃,也生湿气,只是长平侯那一搅和,她竟忘了。
下回见着陛下时,得记着劝一劝。陛下身子单薄,便更该于细微处留意才是。
她遇事,处处牵挂着刘藻。陛下是个很好的孩子,不必人怎么操心。可纵是如此,谢漪仍旧牵肠挂肚。
她勤政,她担忧她勤政太过,劳损身子。她威严日重,她担忧人人都畏惧她,无人敢以真心待她。她不怎么好享乐,内府之中,帛帑堆积,去岁难得想建一座宫室,转头却又忘了,群臣常以此赞颂陛下,可她却怕她苛刻了自己。
她时常这般牵挂,然而眼下,她却开始自省,如此行事,是她错了。她过于关切,陛下方愈加放不下她。
谢漪取过一卷竹简摊开,竹简是空的,她提笔写下臣漪二字,笔尖停顿,过得半晌,方继续下笔。她的手不知怎么,有些颤抖,她集中心力,控制着手中的笔,聚精会神地写下“上奏皇帝陛下请辞丞相之位”,写到末尾那字,手上忽失了力,重重地顿了一下,留下了污点。
谢漪搁下笔,神色怅惘,竟有些茫然,心口也像是被挖空了一般,仿佛倏然间就在这天地间无依无靠,不知将往何处,不知往后余生还能做什么。
脆弱浮上她的眼底,谢漪皱了眉头,却不是怨谁,而是对自己不满。她定了定心神,重新取过一卷新竹简,将方才那句誊写一遍。
这道奏表,直到秋末,酷热散去,天降甘霖,数月之久的小干旱过去,方呈上刘藻的案头。
刘藻看到谢漪的奏表,习惯性地最先取来看,一翻开,她整个人便僵住了。
“只是臣多一句嘴,日月本不同存,因陛下一番真心勉强聚在一处,这段姻缘有果自是日月相融,无果恐是天各一方,再难相见了。”
去年夏日,方相氏所言的这句话一字不落地在她的脑海中响起。
她终究是要走了。
刘藻站起身,什么话都没说,径直出了殿门,胡敖大惊,急忙跟上,却见陛下的步伐越走越快,笔直地往前走,一直到了椒房殿外。
她推门进去,回过头,与他道了一句:“你们在此等着。”便将门关上。
椒房殿中因时常有人来,并不空落寂寞。刘藻走入大殿,便看到那一尊珊瑚树。她走过去,抬手轻轻抚摸了一下,眼泪便倏然间掉落下来。
谢相为何要走,是她做得还不够好吗?一定是,必是她让谢相不高兴了,所以,她彻底地不要她了。
刘藻在殿中一直待到第二日天明,胡敖等一众宫人便在殿外等了一夜。他们固然担忧,却无一人敢违背皇帝命令,擅自入殿。
刘藻出来时,容色极为憔悴,她手中持了一卷竹简,竹简是诏书的制式。胡敖不由想道,陛下在殿中写了一道诏书。
刘藻见了他,张口说话,声音有些沙哑:“将殿中那株珊瑚树搬去宣室殿。”
胡敖一句多余的都不敢问,连忙答应,又不放心旁人,亲自带着数名宦官去般。
刘藻回去,并未做旁的,她睡了一觉,使气色好看了许多,又吃些东西,而后便是等到黄昏,算着时辰,估摸着谢相将要下衙了,方换了身新制的玄衣,重新束了发,带上那卷诏书与珊瑚树,往相府去。
到相府门前,恰好遇上回府的谢漪。
谢漪下了车,到她身前,行了一礼。刘藻道了声免礼。
这一回,便算是告别了,然而说完免礼后,刘藻却不知该说什么。谢漪弯了下唇,道:“请陛下入府。”
刘藻点了点头,转首,看了看这座府邸,府邸高大,气派而庄严。她来得次数不多,但回回都记在她心里了。她忽然想,等谢相去国后,她会因思念时常来此,还是怕触景生情,不敢再来。
谢漪见她没动,也没有催促,与她一同看了看这座府邸。她在这里住了十余年,早将此处视作家了。
刘藻看了许久,方举步而入,谢漪跟在她身后,静默不语。
入府,登堂。在榻上坐下,刘藻令将珊瑚抬上来,与谢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