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
阴云掩月,庭院里繁茂阴阴的西府海棠中突然惊起一声蝉鸣,风声呜咽,树声沙沙,弥足怖然。 满室昏暗,唯案前一盏幽微孤灯,映着苏清机昳丽却颜色尽失的煞白脸容。 他知道了。 生自幽州进京赶考十五岁金榜头名的苏清机,殿试之上一眼便愿俯首称臣的苏清机,这些年青云直上左仆射的苏清机,他全然信任从未怀疑的苏清机,从一开始就欺骗了他。 乌黑眼珠钝钝看着案上圣旨。 所以将它交予她,是谓何意? 挑明她的女儿身?挑明之后呢?让她自行了断吗? 这个念头一出来,苏清机霎时间冷汗涔涔,整个人惊回了神志。 心跳剧烈得像要破开胸口,她狠狠按回去,大喘一口气。 不……苏清机还不能死,起码三五年内不能死。 凌乱乌发湿漉漉贴在苍白脸侧,在幽暗烛火的映照下宛若话本中准备吓人的可怜艳鬼,她控制不住地深深捂住脸,随后起身将所有烛台都点亮,整间房灯火通明。 苏清机此刻冷静极了,方才是她惊惧过度,方寸大乱,竟险些灯下黑钻了牛角尖。 江焉一向是个宽仁的皇帝,当年高阳王若肯还政于他,他未必不能成全,太后若肯回心转意选他,他更是可以一笔勾销,如果不是被逼到没有办法,他根本不会那般心狠绝情,而现在,远不及当年处境,他怎么可能反而要她死?仅仅是因为她女扮男装欺骗了他? 苏清机理智上知道与皇帝讲情分有多可笑,可江焉就是同别的皇帝不一样,乍然得知她欺君多年,他或许会暴怒,但他既没有话说分明当面治罪,也没有在她面前流露出丝毫怒气,足说明他已经收拾好了心情冷静了下来,送来这张圣旨,其实是隔着皇城在与她冷静对话。 对……苏清机不管仍然急促慌乱的心跳,纤细手指轻触墨迹。 最后见到的他温和平静的模样,令看似荒唐的这句话背后的含义无限宽容。 他若要治罪,无论是要她现在死还是要她三五年后死其实都没有区别,然而他既没有治罪,就说明,他其实是想对她网开一面。 因为想从轻发落,所以才用如此荒唐的圣旨来委婉暗示。 苏清机手心满是汗,心头却豁然开朗——他一定是想让她自己前去向他请罪,坦白从宽! 一直强绷着的心神骤然放松,她脱力跌坐回椅子上,虚弱得不成样子,脸色却渐渐回转过来,起码像个活生生的美人,而不是方才那副可怜艳鬼模样。 苏清机从来不知道自己胆子小到这个地步,轻易就能被吓成这样。 她手脚无力,乌黑眼珠转着望这间房,就在这里,堂堂九五之尊为她侍疾,她性命垂危之际,衣不解带照顾她的人是他。 他们少年相识,他唯一倚重她,三日前还因为旁人的诋毁为她出气,每每他心情不妙,就要找她下棋疏解,谈笑间舒然放松的眉眼,是从未对旁人展露过的随意亲近,他不曾说,难道她就不会发觉吗? 说句不恰当的,便是高阳王对太后因爱生恨,也没有在宫变当夜赐死太后。她方才却惧怕江焉正是因为这些少年情分才会在知晓她欺君罔上时更加恼怒,说过的让她死后入太庙也不作数了,会冷冰冰看着佞臣苏清机于三五年后“死得其所”曝尸荒野。 高阳王尚且性情乖戾,哪及她温和宽仁的陛下万分之一? 早在当年金殿之上,苏清机就知道自己不会有好下场,哪一日死了,都不足为奇。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她也一早明悉。 苏清机深深闭上眸。 可当真事到临头,她却根本做不到多年来以为的决然自若。甚至做不到毫无怨言。 头脑一片空白,涩然酸楚,喉头几窒,唯剩了一个念头——他真的,要我死? 狼狈又不堪。所幸,所幸,都是她想太多了。 正是因为顾念情分,他才网开一面。 苏清机睁开眸,默默抱膝,探手下去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揉脚踝,既然清楚了他的意思,那就没什么好犹豫的了,今夜太晚,宫门早已落钥,夜扣宫门等同谋反,明日一早便入宫,跪在他面前除冠请罪。 她克制住轻颤的指尖,合好圣旨,起身吹灭各处烛火,在夜色中再度脱鞋躺上床。好好睡觉,养精蓄锐,诚心请罪。 怀着这样的念头,原本辗转反侧的苏清机几乎瞬间坠入梦乡,只是睡得不怎么好,反反复复梦到不同年纪的皇帝满面怒色厉声降罪,鸡还未叫,她便惊醒了。 心有余悸坐起来,抹了把脸颊,满是冷汗。朝外看一眼,比她平日起身时间稍早两刻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