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等而视之
么?” “向前走。” 继续向前,库洛洛一路上都闭着眼睛,让未寻跟他说一路上都有什么。这对他来说是很危险的尝试,视觉是人最依赖的感官,也是防御偷袭最首要的依仗。视觉,是绝大多数没有失明的人警惕心的第一源泉。 如今,他闭上眼,等于关掉了最重要的防御工具,还是在这种大庭广众、人来人往、不知什么时候会出现危机的地方,这比当众用“圆”风险大得多。 这样的尝试是有收获的,库洛洛收获到他以前不曾发觉的许多细节。她的语速不急不徐,语调不起不伏,似乎没什么波澜,却有特定的停顿、转折、连读、重音、轻音,这些构成了浑然一体的特定韵律节奏,听起来才没有拖沓、死板、沉重的感觉。换个人不快不慢、不上不下地说话,不是半死不活就是机器人式的说话模式,是不可能不突兀的。 这样的发音方式,也是要经过专门的训练才可能做到的。就像朗读那样,同一首诗,有人读来像死鱼烂蟹,有人读来就如和风细雨。从前库洛洛太过关注说话的内容,对说话本身反而没怎么留意过。说话,或者说发音本身,就是一门艺术。 未寻每句话都要说两遍,说一遍通用语,再说一遍帕尔斯语。她说完,库洛洛也会重复一遍,一遍遍重复中,本来不太顺畅的帕尔斯语渐渐顺畅了起来。 在她口中,许多事物都是中性的,流浪汉被她叫做流浪的人,乞丐被她叫做在这里化缘的人。要是常常使用化缘这个词的群体听见她把这个词用在乞丐身上,不知会作何反应。不仅对错、好坏、是非这类的词她不太会用,流浪汉、乞丐、精神病、妓|女这类含有贬义的词汇她也不会用。 她把自己当做人看,也把别人当做人看。流星街的人是人,这里的人是人,哪里的人对她来说都是人。在她眼中,什么人都是人,正在做或即将做某事的人。库洛洛从未从她嘴里听到任何一句带有歧视性的言辞,尽管他对言语之间有意无意的歧视异常敏感。 在这方面,所有流星街人都是很敏感的,他们最常受的歧视,就是言语间显露出来的。任何一点点言语间的歧视,都会被他们听出来。就像对性别歧视很敏感的人,会特别在意言语间的性别歧视那样。 性命可以不要,作为人的尊严绝对不能丢。流星街人憎恨夺走,最憎恨的,就是被夺走做人的尊严,他们宁死不舍的东西。谁要是想要夺走流星街人的尊严,会有许多流星街人前赴后继为此拼命。 或许,追求做人的尊严,是流星街人,是外面的人,是人,都绕不开的东西。 在她嘴里,也没有同情和怜悯。同情和怜悯,是另一种歧视,隐含着“你比我惨,所以要同情”这样的无形比较的一种间接歧视。 她叙述事情,哪怕是在世俗眼中很悲惨的事的时候,语气依旧和叙述在世俗眼中值得欢天喜地的事时没什么区别。库洛洛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她的语气总是那样平淡无波,因为对她来说这些都一样。 所以,哪怕是转述十分激情澎湃的台词和热烈缠绵的情诗的时候,她也转述得与其他言辞没有区别。从她没有区别的语调中,库洛洛忽然发现了一种等而视之的态度,他一直渴求,却连自己也做不到的态度。 外面的人歧视流星街人,库洛洛歧视外面的人。在追求做人的尊严的时候,他并没有把外面的人当做人看,不在乎外面的人的尊严。他用杀了他们的方式,轻而易举地剥夺了他们最大的尊严,活下去的尊严,就像当初猎杀流星街孩子的恶徒那样。 他也用了他最憎恨外面的人对流星街人的态度,去对待外面的人。他用歧视去对抗歧视,用歧视去表达自己的愤怒、憎恨和反抗,变成了和那些人一样的人。他无法让自己做到等而视之,他的所见所闻都不允许他做到。 他陷入了被歧视—反抗歧视—用歧视对抗歧视—变成歧视者的循环中,无法自拔。等而视之,对他来说是一种奢望,无论是他人对自己的等而视之,还是自己对他人的等而视之。 平等二字,说来容易,真正要实践起来,却难于登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