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柏(2)
是朱夫子的‘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老夫人发扬至今,她老人家不远万里从潍州来上京,都能做到不舍昼夜,小娘子未在祖母跟前尽孝,便是来接一接祖母,也做不到‘黎明即起’吗?这样坏规矩,等咱们老太太来了,那是要生气的。” 可意被她念叨得愈发困,掩上嘴打了个呵欠,“妈妈,咱们家又不姓朱。” 虔意只是笑,不动声色耸耸肩,提醒她别再继续和孙妈妈顶嘴。复又贼心不死,掀起一角车帘往外看,孙妈妈正在生气,没心思理会她。向来只能在酒阁子上远远望见的汴河,今时今日才真真切切地展现在她的眼前。水流滔滔,人来人往,这里可以看见形形色色的人,是不同于后宅的,异彩纷呈的世界。 临岸的船边站着两个人,虔意眯起眼睛往那边看,衣袍滃染开来,简直纤细得像山水画里的两点。背对着是一个身着苔绿色圆领窄袖袍的男子,身量颇高,腰系革带,在熹光之中端然有姿。爹爹带着娘娘朝他远远作揖,紧跟着便有使女来叩门,“三娘子,主伯让您下车送一送晏相公。” 虔意让可意靠着车壁,提裙就要下车。孙妈妈嘟囔着把幕篱递给她,坐过去让可意靠在她怀里,皱起眉,“车壁那般硬,四娘子可是靠得的?晏相公虽无需避,到底有外男,小娘子着急忙慌就要下车,回头折来拿幕篱,等咱们老太太看见了,那就要遭笑话!” 虔意一迭声说“谢谢妈妈”,人早已借着小凳,三两步走远了。 晏相公看着她就笑,对郗拙道,“你家这位三娘子,早年在我家中后园,恨不得把假山掀翻了来捉兔子,如今反倒沉稳了些。” 郗拙老脸一红,心里暗骂几句小兔崽子,面上还是很得体地推让,“小儿顽劣,淘气异常,让大相公和公爷见笑。” 虔意本来很想为自己反驳几句,隔着幕篱见还有外人在场,便想起在家里孟夫人时常叮嘱她的话——女子在外,扮也要扮得贤良淑德。她便老老实实将手交叠,朝刚刚还在揭她老底的晏相公行礼。 只是旁边这位穿苔青色衣裳的,不敢抬头看,欲要作礼,万事没个开头总不好说话,正在她咬唇沉思着该怎么称呼的间隙,一阵风把幕篱掀开半角,隐约可见那男子极为朗阔分明的眉目,浩荡晨风里传来沉和的声音,“裴用,敬小娘子芳安。” 晏相公蔼然道,“这是宣国公。” 哦,就是那个花名在外的怀远野马。 虔意也很乖觉地回礼,声音就远没有先前那么客气了,倒像是阶下结起薄薄的寒冰,“野……公爷春祺万福。” 好险,差点脱口而出。 隔着一层纱,也能大概看出个轮廓,他有极为挺拔的身板,便这么站着,也自成一股疏落气质。寻常这种圆领窄袖袍,若是撑不起来,松松垮垮搭在身上,衣裳上的褶皱道道,是很不好看的。可他不一样,也许是有武将经历的缘故,整个人撑得起衣裳,令人蓦然想起雨过江天千山岚翠,他便是远山再远山。 虔意虽然很鄙夷,心里却替他可惜。老天心明眼亮,在他身上却颇不长眼,此人行事如此纵欲不检点,皮囊与内里极不相配,简直是行走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爹爹倒是很不舍的样子,“昔年退园把酒,同登朝事圣君,至小子入同和门下,展眼二十春。此番远别,若非来迎家母,尚无缘相送,深为痛轸。远途车马劳徒,惟愿万万自重。” 晏相公向来有坦荡胸怀,自打第一次见着他,便没有见他皱眉过。此次远去澄洲,说得好听一点叫将养病体,慰怀山水,说得实在一点,是触怒了太后,兼玉清宫失仪,被御史台弹劾贬出京去。官场上的升陟常常伴着千万里山水的迁徙,一道圣旨之下是人生毫无征兆的打乱与重组。而附着于个人身上的人情便好似一条极其坚韧细长的丝线,有心总断得了,愿意牵扯的总放不下。 晏相公笑着摆手,“当年筹建后园,以退为名,还是由时你题的匾。‘众人之进,未始不为退’。心中有进退取舍,庙堂江湖便在一念,没什么可伤怀。澄州风物甚好,涤荡心怀,有何可惜?只是此番行路匆忙,未及正式拜会老太君,礼数不周了些。” 爹爹还是惆怅,他苦着一张脸,末了反倒也笑了,“年少时总以为不会长久远别,事到如今反而尽做小儿女姿态,真是……”真是了半天,满腹愁绪无可抒怀,彼此亦知其中含藏多少人情艰险,相对叹了口气,都了然于心中。 寒暄一阵,留不住远走的人,再多的空话都是枉然。晏相公目送他们往另一头去,孙妈妈带着可意下了马车,正在不远处等他们。他的目光随他们放得远,看见船头的桅杆与白帆,看见浩浩春山与帝京万千风物。在船来船走,人来人往间,仿佛也看见了自己的华年。 古来仕途皆险途,官场之上争轧不休,诸公衮衮向风尘,有的时候胜负与声名都显得不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