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陵·莲生百里
他向来憎恶史官。 因为他们对城阳昭公主吝啬笔墨。 身旁侍墨的书童,童声稚嫩,反驳起来却有理有据:“先生说得偏颇,明明城阳昭公主得了一百六十一字,是高祖历位公主之最,比渤海公主整整盈一倍有余,怎能说史官吝啬笔墨呢?” 西窗外,北归的雁群,啾啾啼鸣,正是冰雪消融,一年春景好处,他远目瞧着,满眼欣羡,“不,你若是见过她,就会知道,什么叫笔力有限,难绘其神。” 他的城阳昭公主,不是奉在太庙神牌里冰冷谥号,不是封在泛黄史页里的某氏、某女、某妻,她怕黑怕虫怕打雷,爱吃红樱糕和一切酸酸甜甜的果饮子,是鲜活的,会哭会笑的小姑娘,如那雨后灿烂盛放的太阳花,照亮了整个承国公府。 更照亮了他阴霾贫瘠的一生。 沧海桑田,世事多变,而她,在他心中,永远是那个哭着鼻子给罚跪的他送来糕点的小姑娘。 第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呢?按她有记忆来算,应是她四岁,那一年,他八岁。 他是她二哥的伴读,十日后,有京师大儒来晋阳城开筵讲学。承国公有心让儿子届时在对答宴上露脸,一连半月拘着四位公子闭门苦读四书,甚至连伴读也不能幸免。 二公子撑腮枯眉,慵苦无奈,大好春日,大好年华,困在倦涩书斋,读这些早已倒背如流的古书,实是没什么趣味。“我同父亲说了几遍,他偏是不信我已熟读,总当我是糊弄他,好出去放风骑马。” 二公子宇文攸,承国公最优秀的儿子,未来承朝的太宗皇帝。可惜他的父亲,从头至尾,都没有明白自己的次子,是多么天纵奇才,不甘人下。 他浅笑:“书读百遍,意有百解。每每重新览之,总归有些新的意趣。” 二公子无奈摇头,“所以你课业更好。” 二公子是承国公最优秀的儿子,而他,就是公子身边最优秀的伴读。 公子身边的伴读自然不止一位,家世显赫者也比比皆是。不过,论才学,谁都比不过他。 众人囿于二公子的威势,表面皆宾服,私下的酸话,影影绰绰也飘进过他的耳中。无非是说他“门楣低微,全赖老子娘薄面。”“无功勋余荫,再会读书,将来也不过是给贵族牵马当门客的命。” 他充耳不闻,一笑了之,这世道,不与傻瓜论长短。 二公子终究是坐不住了,他扬手,拦下了窗下送点心的厨妇,附耳吩咐一句话,然后,闲闲伸个懒腰,左手捣了捣他,嘴角勾着笑,神秘道:“我叫湖湖来救咱们。” 怕他不认识,好心补充了一句:“我家小妹。” 他微动眉,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一盏茶后,有嬷嬷气势汹汹来叫门,“二公子答应给小娘子编吉祥络,姑娘从晨起,就趴在窗口等着了,饭也不吃,步也不挪,后来等久了,想是实在委屈,哭了好半晌,老妇实在看不下去了,特冒着犯上的名儿来求二公子一个准话,到底去还是不去,贵人事忙,也没得拿我们姑娘寻开心的道理。” 内宅妇人,口舌言语功夫那是安身立命的本事,个个都是雄辩的英才,守门的小厮被她炮仗一般的话呲哒得一句话都回不出来,正是左右为难之计,恰被拐角转来的林管家尽收眼底。 林管家看不过去,上前呵斥:“闹哄哄的,像什么样子。”呵斥的是阻门的小厮,“既是二公子先时答应了小姐,还不快快开门送二公子出来,等会小姐哭泣之事,让国公甚至国公夫人知道,有你们好果子吃。” 二公子和他,就这样被顺利解救出来,还没走到风荷院,就听到了一串银铃般的嗓音,一个粉嫩嫩的糯米团子,一路高呼着“二哥哥”,猛栽进宇文攸的怀里。 他呢,行止有礼地向宇文家的大小姐行礼,礼毕,又恭恭敬敬地向女孩身后一位娴静的妇人行礼,“母亲,近来可还安好?” 宇文攸后知后觉地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对呀,你母亲,现在是湖湖的傅母。” 他哑然失笑,哪里是现在,自这位宇文临湖出生起,便夺走了他娘亲全部的精力,分身乏术,哪能照顾得了他。 二公子怀里的小临湖,闻言抬头,“你就是傅母家的薛家哥哥吗,薛家哥哥太拗口,我喊你莲生哥哥好不好?” 莲生是他的乳名,他嫌女气,入学堂后便不愿再叫,谁知道阿娘对这乳名念念不忘,经年累月的念叨,惹得临湖也跟着喊。 简直成了他失而复得的梦魇。 “莲生哥哥,莲生哥哥,”梦魇不肯放过他,又在他屋外叫唤。 “怎么啦?”他收起他一脸的“烦躁”,微笑且心平气和地推开门,他惯会“装腔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