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

怕，九成宫遇刺那次回去，我看着我从小生长的宫禁，第一次觉得陌生恐惧。原来那儿并不是我的家，只是暂时供我居住的房子。房子的主人换了，我便不再能安心住在那里了。那些一直笑脸相迎的人，原来不是真的喜欢我。我仅是父兄荣光的附属品，却一直狐假虎威，沾沾自喜活到这般大，我十五岁了，甚至连基本的自保本事都没有，从不曾想过那些巍峨轩昂的殿宇，内里又藏了多少野心和阴谋。没有你的保护，我早就没命了。”

殷恪轻叹口气，安慰她，“怎么会，没有臣，也还有溯齐。殿下记得先皇那道圣旨吧？”

“那道让我做女皇的圣旨？老实说，当初我听到这道圣旨，第一个反应是拒绝。那个莫名其妙的谶语怎么就安在了我的头上？我不行，我也不想，更是不配，江山是万钧重担，我担不起。我接下那个旨意，权是为了查清阿耶驾崩的真相，我不相信宇文汲。”

最会洞察人心的殷恪捕捉到她态度转变的一丝端倪：“那么现在，殿下，是真正想清楚了？”

“他们教会了我一课，在皇家，柔弱就是一种罪。如果我连自保都做不到，更遑论要保护我想保护的一切。”

保护亲族，也保护殷恪。

她紧紧握住殷恪的右手，骨节分明，莹白如玉，这么漂亮的一双手，本该执有最昂贵的竹笔，写着最轩昂的文章。可是，轻轻摩挲，薄薄皆是茧。寒门子弟难，年纪相仿的殷恪和裴时南，一个出门打仗尚可带着自家厨子，一个早早担起养家重担，一路披荆斩棘刀尖上舔血过来。

了解渐深，见多世家门阀对缇营卫的忌惮鄙夷，长乐隐约感应，前世，殷恪可能死于门阀迫害。

“如晦哥哥，你想要什么，尽可以告诉我，谁找你的麻烦了，谁惹你不快了，也通通告诉我，我来给你出气。有我宇文苑在，不会让任何人看轻你。”

殷恪弯了唇角，不然怎么说小公主是个妙人呢，别人许诺，都是许金银、许玉石、许封官拜相、许福荫子孙，她不是，她眼明心细，一眼就看出，朝中权贵对缇营卫畏惧异常的背后，仍旧是三百年世家大族对于寒族满满的鄙夷和轻蔑。他从未在人前显露，更不会向她提起，可她就是知道。他从没想过，公主能站在寒族这边，真要溯源，她是正正经经的大族出身。她的母族谢氏就是顶级世家，宇文氏呢，在执掌天下前，亦是一等一的家族，论姓氏出身血脉显贵，整个天下也没人比得了她的。

这样的公主，居然心心念念想的是寒族的不易和苦楚。

这着实让他受到触动。

有悲悯之心，更有设身处地之念，他的长公主殿下，将来，会成为卓越的女帝，他最有这个信心。

朗如金石之声中挟有笑意，“殿下，睡吧，不用觉着欠臣人情。臣现在护住殿下，殿下将来护着臣下，不是亏本买卖呢。”

这一天过得精彩纷呈，激动雀跃后也着实身乏神倦，她很快进入了梦乡。

殷恪扬手挥灭了灯。黑暗里，一声叹息，格外清晰。

二月十三日，雪停了，晴空万里，碧空如洗，是北地冬日中难得的好天气。

裴时南接“公主”回来心切，一大早就打点人手，带队前往绥安城。

算是照顾殷将军“家眷”，好心的裴将军，给长乐安排了辆马车。

长乐百无聊赖地缩在马车里，垂头玩着自己的手指。

她本来不想去，可不去，裴时南接公主接了个空，还不定以为自己怎么着了，惹出什么乱子。

去吧，其实时至现在，她都没想好自己这个“嫂夫人”的谎，该以怎样合适的方式戳破，又该寻个什么样的契机，顺理成章以和亲公主的身份，出现在裴时南的面前。

想得后脑仁都隐隐生痛，一无头绪，偏偏殷恪一副撂手站干岸的样子，到底，这一系列的谎都是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关他的事。他甚至不无关心地亲自忙前忙后为她布置妥当马车的一应软卧茶具，在裴时南眼中，自是一番夫妻恩爱的作证。

如此下来，长乐在布置温馨，一应俱全的马车里，如坐针毡。行至山览驿的时候，她实在在马车里闷不住了，哗啦一声，门推开，阳光下，少女冲红衣缇帅笑得眉眼弯弯。

“夫君，车中晃得我眼晕，不若我来骑马，夫君这匹便好。”

来而不往非礼也，现下，戏是两个人在演，虽是战友，她亦不能一人吃亏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