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游(三)
婉拒,于是便也渐渐歇了这个心思,不再打扰青莲的清修。 这么多年来,即便是自幼养得金尊玉贵的楚灵均,也已经习惯了这里恍若民间小舍一样的环境。 然而她今日还生着气,无论见着什么都觉得有几分不顺眼,便开始絮絮叨叨地埋怨起来,“阿父早说了要为师父迁个舒适些的宫殿,或者添置些新的物件儿……” 说着说着,面前的桌案上却忽然被推过来一张纸,上面的笔迹变换灵动、矫若惊龙,正是楚灵均最欣赏的那种笔意。 ——修行之人无厌恶爱憎,知见一切法,心不染着,贫僧今日来见施主,并不是因为爱惜园中花树。 楚灵均瞥了一眼,兀自说着自己的话:“怎么又要清修,又要闭门不见来客?不是前段时间才刚刚闭过关……” 青莲便执笔继续写。 ——修行岂有止境乎? 见她今日神色始终郁郁,便无声叹息,又补上一句——施主今日因何不愉,可方便说与贫僧? 分明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句话。 少女的眼泪却在顷刻间夺眶而出,红着眼睛诉说着今日的委屈。 她说阿父只顾着妻子,一点儿也不在意自己的感受;她说阿娘始终讨厌着她,不愿认她这个女儿;她说阿兄今日实在过分,到现在也没搭理自己…… 她闻着青年身上熟悉的梵香,抽抽噎噎地哭了好久……心里又十分清楚地知道:自己这些话十分不讲道理。 阿父顾念妻子,只是想试着让阿娘忆起旧事,恢复正常。今日情境,非他所想。 阿娘饱受创伤,最终失去理智,沉溺于旧事。今日种种,非她所愿。 至于阿兄,他从始至终都是无辜的。若他当年没有被熹宁帝收做嗣子,现在怎么需要做个不尴不尬的景王,还落个满身病痛? 他本可以开开心心地袭了家中的王爵,或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做个潇洒自在的闲人,或承继祖业、晋身朝堂,尽情施展胸中抱负…… 他们谁都没有错,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情非得已,言不由衷。 所以她竟谁也怨不得,谁也怪不得,只能责怪自己竟如此斤斤计较,半点儿没有体谅之心。 身着玉色僧袍的长发青年又提起了笔,不知在写些什么。 楚灵均用袖子擦了眼泪,赌气似地别开了头。 青莲便起了身,复又在她身侧坐下,极有分寸地执起她的手掌,一笔一划地在她的手心写下劝慰之语。 ——一念若放下,万般皆自在。 无论是受了委屈还是心里有气,她第一个想到的地方总是伽蓝阁,而无论她因为什么而来,他大概都是拿这些佛家谒语来宽慰她。 这话于楚灵均而言,不过是老生常谈而已。 但当那股令人安心的梵香萦绕在身侧,当那道清瘦而可靠的背影出现在眼前时,好像有一阵柔和的春风抚平了她心中的委屈与不平。 少女渐渐止住了啜泣声,又开始觉得在青莲面前哭泣丢了面子,便清了清嗓子,准备先将他先支走:“青莲师父,我想喝你泡的竹叶茶。” 青莲瞧出了她的心思,还是颔首允了,起身去为她泡茶。小沙弥明允本想接过这差事,但很快就被打发回去歇息。 他亲自用去岁摘下的嫩竹叶泡好了茶,欲送到少女手中。行至门槛处,却发现厅中的人已然趴在了桌案上,安安静静地闭着眼。 像是睡熟了。 他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将那杯恰到火候的茶小心搁在一旁,而后便去寻了少女上次落在此处的氅衣,轻轻地披在她身上。 开着缝隙的小窗也被他关上了,但还是有带着冷意的风藏了进来,将昏黄的烛火吹得摇摇晃晃。 处于睡梦中的人不适地眯了眯眼。 青莲上前两步,挡住了昏黄摇曳的烛火。 他用修长的手指慢慢捻动佛珠,心中所想的却不是神佛,不是修行。 而是狼子野心的北狄段部首领,是动荡不安的边疆,是叫苦不迭的百姓……来自前世的种种噩梦又浮现在面前,让他痛心不已。 他又望了眼趴在桌案上熟睡的明艳少女。 ……殿下,请快些长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