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惜相扶师徒父子,半真半假婆婆儿媳
冉静临走后,段不循在楼上枯坐了半晌,直到灯芯将尽,发出毕毕剥剥的声响,他方用手双手揉了揉眼睛,觉得宛平县已经没什么可待的了。 不过,在走之前,他还得去拜会一下老师和师娘。 刘阶府邸占地约三四亩,紧邻积水潭西侧而建,前边三进宅子是办公待客之地,往后五进后宅供家人日常起居之用,前后院之间由一条狭长的园子隔开。这园子引积水潭水入内,匠心巧制,顺地势形成一道天然弯折,间以扶疏花木,假山怪石,颇得野趣。 刘家祖宅原先不过是三间堂屋、四间厢房,刘阶以阁老之尊回乡丁忧,原先的小宅院便不够看了。恰好上任县令右迁山西布政司左参议,一下子由六品官拔擢到从四品,存了投桃报李之心,便将自己治好的一处大宅院贱卖给了刘阶。 贱卖的名目是:“花园楔入前后院间,非宰辅之臣镇不住这样锐的风水。” 刘阶自然明白这些都是胡扯,可人至察则无徒,交情交情,交易生情,他混迹官场几十载,早就明白什么时候该较真,什么时候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于是便欣然笑纳。 只是阖府搬入以后,对这宅子做了些微小的改动:原先的花园迤逦积水潭西岸数百米,站在府中便可独享这蓟城古水的盛景,刘阶觉得太招摇了些,便后添了个门,只留那一个小楔子做府中花园,其余的一概开放给宛平县的百姓,供市民日常冶游。 段不循沿着积水潭绕了一周,看了满眼的枯荷败叶与萧萧芦荻,方才又绕了一大圈,扣响了刘府的门环。 斯时早已掌灯,晚饭后入睡前,是刘府这样的门庭一天中最安闲的时刻。 应门的仆人一见是段不循,也不必向内通报,道一声“段少爷来了”,便头前领路,一路进了后院。 刘阶穿着一身深蓝道袍,正在灯下读书,刘夫人手拿篦子站在他身后,有一下、没一下地为他篦头发。 “老师,师娘,段随来看望二老了!” 刘夫人一见是段不循,顿时满面喜色,却又往他身后张望,“梦龙和清和没来么?” 刘夫人说的是陆梦龙和谢琅,是段不循国子监时的同窗,与他一样,俱是刘阶的得意门生。 “清和刚调去礼部,衙门事多,一时没抽出空。梦龙么,您知道,他闲云野鹤,向来行踪不定,不知道混哪去了,这次就不循一人。” 刘阶放下书卷看过来,哼了一声道:“就你段大官人最闲。” 段不循知道,老师对自己弃儒从商一直耿耿于怀,这些年惯常这样敲打他,他也早习惯了。 刘夫人拍了拍段不循的肩膀,“晚上别走了,我去教人收拾间屋子。” 临走时,又用眼神示意段不循,老头子古板,别和他生气。 段不循笑笑,自己在刘阶对面坐了,眼神扫到他方才看的书,居然是李贽的《焚书》。 将书拿到手中,随意翻看几页,只见纸张泛黄,页脚折边,显是被人反复翻看过多次。 “没想到,老师也会看李卓吾的书。” 刘阶摇头笑道:“编排杂乱,不成体系,全凭个人直觉臆测经典,故作惊人之语,偏能惑世诬民,可谓本朝一大奇事。老夫怕看不懂这世道了,所以才要勤加翻阅,以为自省。” “老师所言极是,卓吾为人怪异,行文亦如为人,字里行间尽是矛盾,于程朱之学有破无立,是以终究沦为巷陌奇书,而难以开宗立派。” 刘阶盯着段不循半晌,听他说完大笑道:“你啊,这些年学得愈发油滑!你是变相夸他不破不立吧?” 段不循微笑不语。 刘阶忽然收敛笑意,话锋一转:“宗派破立,岂是书生枯坐书斋三言两语可为?那是多少枯骨多少鲜血换来的啊……不循,有时候,对错与否端看天时,时机对了,妄语就是预言,可若时机错了,预言就成了妄语。” 段不循肃容拱手:“老师教诲,不循铭记于心。” 刘阶微微摇头,他知道,这个学生的执拗远在自己这个做老师的之上。若他真心信奉圣人之言,心中认可这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阶梯世道,便不会弃儒从商了。也许凭借他的天资,此时已经进士及第,官居谢琅之上了。 至于为什么弃儒从商,刘阶猜了十年,还是在十年后的这一日开口问了:“不循,当年所为,到底是为了什么?” 人没道理一夕之间就转了念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才教他忽然决定谢却衣冠,弃儒从商的。 对于段不循的家事,刘阶也知道个七七八八,毕竟当年山西平阳“奴变”案闹得沸沸扬扬,甚至劳动了朝廷派官军镇压。奴才造反,串联起来登堂入室,索要身契,劫掠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