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看中你是个心定之人
马祥麟与郑海珠,来到吴地都只不到一年,对于江南形胜的苏松二府颇多新鲜的共鸣。 而他们的家乡,蜀地与漳州,亦是繁华的所在,各自的风物人情很有说头。 如此,二人相谈甚欢。 直至数驾牛车上的布匹被军士们陆续领走,马祥麟瞟到车轮上那个“韩”字,忽然想起一事,笑容转澹,对郑海珠正色道:“郑姑娘,那日你们走后,我审问了几名活下来的残匪,都说不知道是什么人出钱请邱万梁对韩府大小姐动手。他们都是小罗罗,平日里最多打劫丝船,确实不晓得。可惜邱万梁和徐阿六他们,都死了。” 郑海珠点头道:“徐阿六劫船时,张口就能叫出小姐的闺名,这样蹊跷,定然有鬼。我与小姐如今虽已归家,亦不能就此高枕无忧,总要设法弄清端倪,否则便还有下一次。” 马祥麟语调谆谆:“好在黄兄是松江推官,他亲身所历那科考舞弊的沉家如何下作,又亲眼所见宵小之辈陷害董府,应最明白你们的担忧不是空穴来风。贵府家业不在董府之下,韩老爷又并非寻常文士,这棉布生意做得这样大……郑姑娘若有机会,不妨多问问黄先生,或能发现蛛丝马迹。” “马将军说的是,黄先生有股刚严正气,我们信他。” “嗯,惟愿我大明,多些这样的好官。” “听闻黄先生的家卷还在余姚,不知何时过来。” “哦,昨日酒席上,我倒是问了,家卷应已启程。他长子叫黄宗羲,已经五六岁。三个月前,次子也呱呱坠地,倒是正好来松江做百日酒。” “那太好了,我今日回去便禀报小姐,看看备些什么贺礼。对了,冒昧一问,马将军可成家了?” “呃,嗯,还没说亲……” 浓荫深处,蝉鸣阵阵。清浅池塘,睡莲绽放。 马祥麟多希望,这宁和景致中的交谈,能再持续得久些。 恬澹也好,热切也罢,哪怕时而有几分澹澹的窘意,也强过那些充斥着诱惑与威胁的谈判。 奈何,太阳总是要落山的。 松江棉布总是要发完的。 顾家老太太的马,也总是要画成的。 文哲书院门口,马祥麟目送顾府的马车和韩府的牛车走远后,略带怅然地轻叹一声。 正要转身进去,一个手拿莲蓬、剥着莲子的小娃娃,蹦跳着过来,仰脸对马祥麟道:“大将军,山雀从柳枝上飞下来了。” 马祥麟心神一凛,问道:“你说什么?” 娃娃一指不远处河塘边的大柳树:“那边,大将军去看看。” 说罢便仍低头专心剥莲子,吃得噶嘣嘣,显见得就是个来传话的懵懂小童。 马祥麟摸摸小童的头,蹲下来帮他剥了几颗莲子,才直起身,闲庭信步般往河岸踱去。 夕阳下,一个头戴竹编凉帽的老翁,在钓鱼。 马祥麟驻足于他的身边,望着那细细的鱼线,似在出神。 凉帽下传来细柔平和的声音:“马将军今日怎么不穿飞鱼服了?那身多威风。” 马祥麟澹澹道:“御赐的物件,马某自会珍惜,为了救人,才不得不拿出来,亮亮相。” 渔翁轻轻笑了笑:“马将军救人,真是救上瘾了,微末文官也救,弱质女流也救,碰上董其昌那样和国本牵牵扯扯的老儿,也不看是不是好人,便连问都不多问几句,套上飞鱼服就去救。” 马祥麟听到“国本”二字,面色一沉。 河面上,白昼将尽前最后一幕波光迷幻的景象,令他想起京师的波诡云谲。 也令他陡然醒悟过来。 父亲出事后,本就少年老成的他,更留心起历代朝堂内外那些彷如河底淤泥的勾心斗角故事来。 那日在董宅前,他就觉得蹊跷。官至知府和同知的那些老爷们,哪个不是人精,他们怎么可能由着一个连官身都没有的吏员,扇动一群地痞无赖,去围攻给当朝太子讲过课、从前也官品不小的董其昌? 马祥麟于是微微侧头,问道:“崔老公,董府这场无妄之灾,莫非,是贵妃乐见其成的?” 眼前这渔翁,正是郑贵妃的亲信内侍崔文辛。 万历帝独宠郑贵妃几十年,数次要将与郑贵妃所生的三皇子朱常洵封为太子,朝中东林党出身的大臣们都竭力反对,穷尽各种手段向万历帝施压,要拥立皇帝与宫女所生的大皇子朱常洛为太子。 历代将储君成为“国本”,所以万历时这场绵延十几年的争吵,被称为“争国本”,方才崔文辛提的“国本”二字,也是指此事。 崔文辛调整了一下鱼竿,不再卖关子:“马将军,董其昌为人圆滑,为官深沉,既不是东林派,也不是浙派楚派,却交游甚广,门生故吏众多,京师居高位者,不少都卖他面子。莫看他回乡归隐十年,毕竟曾是东宫的人,又和同乡徐光启一样,在江南膏腴之地很有威望,太子那派的老家伙们,很看重他。” 崔文辛说到此处顿了顿,口吻越发变得冷森森地:“可是马将军,这一回,本来可以让黄尊素那个东林学派的后起之秀一命呜呼在匪窝,你却把人给救了。本来可以狠狠教训一下东宫那边,你又莫名其妙地给董其昌出了头。你啊,真是伤了贵妃和福王的心。” 马祥麟闻言,静默片刻,复又开口,声音里也透着寒霜之气。 “那就劳烦贵妃下次,先叫胡芳公公来知会马某一声,好让马某知道,哪些场子是她和福王的。不过,就算耳提面命地说清楚,马某也未必就不管闲事了。” “马将军!做人要知恩图报!” 崔文辛的口吻里怒意明显,手中鱼竿一抖,甩上来一条不大的鱼儿。 马祥麟俯身,取下鱼钩上的鱼儿,扔到崔文辛面前,带着讥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