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一家人
邬瑾竭尽全力,于邸报、小报上搜索蛛丝马迹,废寝忘食,将贪污军饷一事,抽丝剥茧,写于纸上。 “元章二十一年八月,南北作坊皮甲作制棉衣,送至堡寨九万件,然十月,济州、宽州便有商贩贱卖棉衣,又运至岭南等地贱卖,十月十二日济州明轩小报上有记录,福船出河时,数万件棉衣上船的盛况。” “元章二十二年二月,宽州文济小报曾言士兵冻死颇多一事,又借曹彬之言,讽刺州官,‘人生何必使相,好官亦不过多得钱尔’,之后文济小报不见踪影,连当日小报也大多销毁。” 他写的详实,只要是识字的人,都能看出来这其中干系。 将所能查到的东西全都写上之后,他在末尾写道:“国朝之中,硕鼠窃取权柄,盗用军库,狼藉于寨,金银宝玉,积于私家,府库如山,领兵者多为小人,指取军饷如私家物,以至于军中士兵无御寒之衣,无饱腹之黍,长此以往,堡寨将如蚁穴而溃之。”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搁笔坐定,看着满满一篇字。 墨香、字端正,一笔一划,有筋有骨,造出一方天地,囚住一片污秽,悄然而谋。 他从头到尾再看一遍,没有找出纰漏,又等着墨迹干了,才起身。 坐着时不觉得,起身时浑身上下骨头发出“咔咔”响声,好似锈住了的生铁,需要用尽全力方能抻开。 他抻了个懒腰,活动开手脚,低头看了看笔架山旁,见那茶还温着,便端起来喝了一口,一解干渴,放下茶杯,肚子里随之发出了一串饥饿的长鸣。 他折上所写文书,揣在怀中,鼻尖再次闻到了依次盛放浮动的花香,从春到夏,从秋到冬,尽数藏在香气里。 看一眼香鸭,他打开门,随后愣了一愣——天黑了。 原来那盏茶并非还温着,而是凉了便换,所以触之温手。 书房本就阴沉,又一直点着烛火,他全神贯注之下,并未发现天色变暗,而书房中梁木墙壁散发出古旧的味道,夹着熏炉中的香气、炭盆的暖意,变成一种亘古不变的气息,让人察觉不出时光流逝。 书房、九思轩,甚至他去过的前堂都是如此。 在开门的这一瞬间,他甚至生出了一股重见天日之感。 立在门口的仆人见他开门,连忙躬身:“邬少爷——” “我去趟官房。”邬瑾难得的打断了他的话,一步迈出去三个石阶,大步流星去了官房,洗手出来后,凝重神色放松不少,方才那股要被莫府吞没的怪异之感也消失不见,好像让他尿出去了似的。 方才说话的仆人见了他,又躬身道:“邬少爷,晚饭给您备到哪里?” “不吃了,我回家去。” 他急急忙忙要走,殷北这时候从二堂过来了,见他从书房出来,又是满脸急色,忙道:“邬少爷有事就吩咐我,您先吃点东西吧。” 邬瑾一边往外走,一边摆手:“我回家。” “我送您。”殷北立刻跟上去,吩咐下人备马,又取一件鹤氅给他御寒:“今天刚送来的,还有些衣裳,都是按照您平日穿的样式,您明日试试。” 邬瑾伸手接过,没有细看,穿在身上,果然觉得暖和不少,和殷北打马至十石街外,滚鞍下马,交还缰绳给殷北,急急往里走。 十石街里鲜少有灯火,街道两侧房屋寂静,偶有喝骂声和哭声,都压的极低,似乎怕人看了笑话去——邬瑾只消一听,便知道是新搬来的人家,还体面着,骂和哭都在人后。 他侧身避开杂物,快步走到家门前,门开着一条缝,里面透出来一点昏黄的灯火,他连忙推门进去,轻声道:“阿娘。” 邬母正往头上包头巾,要去莫府找他,见他回来,放下了心:“回来了。” 她扭头朝屋子里喊:“他爹,回来了。” “好,”邬父也未睡,“老大进来坐。” 邬瑾腹中又是一串长鸣,邬母抬脚就往厨房走:“快去烤火,我去给你煮碗面,给你留着汤的。” 邬瑾迈步进大屋,脱去鹤氅,搭在床栏上,这时才发现这件皂色鹤氅看着平常,里面却不知是什么皮制的,触手柔软暖和,就把鹤氅翻了一翻,遮住里衬,以免爹娘不安。 他见邬意睡在床板搭的小床上,睡的雷打不动,就上前把他的手塞进被子里去。 转身接过邬父手中火箸,他拨开炭火,往里面加了一块炭:“爹,要不要解手?” 邬父摇头:“我自己能去,现在路上冷了吧。” “冷,我明天去称一秤炭回来,饼铺里还暖和吗?” “不要去买,今年什么都贵,饼铺里暖和的很,别看你现在挣的多了,往后花销也呢,你也到娶亲的年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