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36中 吟西风插花登高论古今泾渭分流
出了启夏门,便有酒楼入眼,大大小小,成片的夹着大道。酒旗断处,便是一处草市。草市是相对于官市而言,官市有官管,草市则无官,便是四乡八里的百姓凑起来的,有人挑担,有人背篓,有人提篮,有人牵绳,吃用穿戴戏乐、人鸡猪狗鱼雁,精的粗的旧的破的、死的活的半死不活的,无物不有。过去便看见那金丸公子在围看斗鹅,头上竟也插了两朵拳大的菊花,搂抱着一只乳狗,看得眼突嘴大的。到香积寺还二十里路,黄巢俩个也没有多停,出来没多远,可巧便撞着聂夷中那主家,这老子大概也是赴市的,颈后背着个偌大的橐袋,压得腰也弯了。
黄巢唤过去,这老子念了声“阿弥陀佛”便兀自问道:“秀才,可是寻聂秀才的?抱着琴往绝龙岭赏菊去了!神禾原东畔,一问便知的!”就着黄巢手里将橐袋掂稳实了,又继续沿着路往前走。
神禾原香积寺这方圆三十来里地,便是汉时的上林苑,土原高峻,水流纵横,原下良田每每,有陂池桑竹之属;原上林木茂盛,有古迹禽鸟之美。香积寺始建于高宗永隆二年(公元681年),时净土宗祖师善导大师圆寂,其弟子怀恽收其遗骨,筑墓于神禾川西畔,于其旁构一小小伽蓝院守之。净土宗只拜阿弥陀佛,只念阿弥陀佛,则天皇后便错了心,以为阿弥陀佛与弥勒佛只是一个佛,她是弥勒佛下世,便布施了一座广大的寺院,敕命怀恽做了寺主,这便是香积寺的由来。随着净土宗大盛,作为祖庭的香积寺的庙宇山田也是愈来愈广,安史之乱经了兵火,又渐次修复,武宗灭佛养民,勒令僧徒还俗,寺产分散百姓,又经了一番劫。宣宗朝复了旧,如今又是一处人间净土,快活山林!
孟楷到原下便知道了,当年官军于此布阵,大概就是看中了这神禾原,自城过来三十来里都算平坦,容易摆开阵势,后面依着高原,可无后顾之忧,若战不利,退往原上,居高临下,犹可持守,不至于溃散。迤逦上了原,俩人张望了香积寺一番,便向东往绝龙岭。行了两三里,便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菊香,循路宛转,很快就听到有琴声自竹外传来,黄巢欢喜道:“可大不易,自夏初寻到了季秋!”孟楷笑了下,他对常俗的书生与对常俗的和尚一样,既亲不起来,也敬不起来。转过去,便看到半岭菊花,映着近午的阳光,灿得如金。游赏的人也不少,三三两两,或拄杖负手,或席地盘坐,琴声就在左近的山亭里,黄果也没细看,便过去了。近了却知错了,弹琴的是一个女伎,对坐着一个颇肥壮的官样汉子,亭子外面还坐了五六个小厮,大的不过十三四岁,穿得破破烂烂,与游食市井的乞儿无异。
亭中那汉子很快就望了过来,黄巢便遥抬了一下手,转身不远,一个乞儿便追了上来,抬手道:“两位官爷,请到亭中吃杯酒!”黄巢道:“小哥,亭中是谁?为什要请我俩吃酒?”乞儿道:“官爷自问去!”黄巢看着孟楷道:“便吃一杯去,兴许还真是个相识!”进了亭子,那汉子才从席子上起来,人识不的,穿得虽官样,却分明又带着市井气,有些游侠的气味,黄巢抬手道:“朋友,黄巢有礼了!”这汉抬手还礼道:“李黑有礼!”黄巢笑道:“好名字,李谪仙不孤矣!”李黑大笑,抬手道:“这位朋友如何称呼?”
孟楷道:“孟楷!”
李黑道:“好声气好名字!二位仁兄可肯吃李黑一杯酒?”黄巢便要坐。孟楷却道:“我听人说长安三百坊,坊坊酒可吃,唯独李黑的酒不可吃——也不知有没有这话?”李黑道:“有这话!那二位仁兄可肯吃来?”孟楷看着黄巢道:“闲子班头!”黄巢将掌一击,道:“那愈发要吃了!”孟楷便也坐了下来。所谓闲子,往好说是游侠好汉,往恶说便是懒汉泼皮,都是浮食之民,不逞之徒,偷盗拐骗,依附权贵豪家,什恶事都做得出来的。李黑便是其中的总首,当然孟楷也只是在进奏院时听人说起过,具体如何并不知道。
李黑大喜,流矢呼斟酒,又指着这女伎道:“这是平康坊南曲的王苏苏,虽是风尘中人,也是我李黑的一个知己!”黄巢道:“英雄美人,可作传奇!”王苏苏道:“若作传奇,恐大费纸墨,他的知己坊坊都有的!”李黑大笑道:“这话也不冤枉人!”吃了几杯酒。黄巢道:“李兄,黄巢一不第书生,如何能入此亭?”李黑笑道:“李黑年少时便到了长安,混迹市井二十年,身无长伎,便是这双眼贼!兄长虽着儒服,一举一动,却绝似大贵人,又有孟兄长这等雄健相随,心下奇异,故斗胆相邀!”黄巢笑道:“可惜!黄三空有皮囊罢了!”李黑道:“不然!和尚说:佛有三十二法相,具一相者,具一德,受一福。法相足具者,在家为转轮王,出家开无上觉!”黄巢揖道:“李兄还通佛法!”
李黑道:“通什鸟的,小时饥寒,多于佛寺吃粥,听俗讲,捡了些话罢了!”孟楷道:“李兄敢是信奉神佛?”李黑道:“安得不信,没神没佛还成个什世界?百姓畏官吏,官吏畏神佛——官大至天子,权大至中尉,也不敢犯神佛!这便好的,人无所畏,猪狗不如!”黄巢点头抬手。孟楷却道:“然则神佛何畏?”李黑笑道:“畏无香火,无好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