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七十七 湖畔(八)
的矿山里,活活累死。邻家子脱下身上最后一件麻衣,盖在父亲身上,让同乡带着尸首回来。
母亲看到父亲尸首时,一头栽倒田边。
她从稻田拔出沾着污泥的脚,奔向母亲。
江南无主的地,一天比一天稀少,连原本的荒山,都已经被大族圈走,不许私自埋葬先人。
她怕野狗啃白骨,更怕流亡到西州的外省流民,夜半挖开荒坟。
父亲、母亲都被她埋在了家后的槐树下。
孙翠兰靠在井边,抬起头,看着屋脊上威严的神兽。它镇宅驱邪,慈悯下视,总是正身而坐。
可是凡人,怎么能如它这样永恒?
她饿,她太饿了。
她望了又望,盼了又盼。良人久不归。
她拼了命接所有能做的工,瘦弱的背脊,顶不动沉重的犁。
妹妹只能喝稀粥,病势一日比一日重。
所幸,她还有一张可称秀气美丽,曾被村里人羡慕的脸。
院子里空荡荡的戏台,白日刚演过新编的喜庆戏,仿佛是她与唐大少爷的初遇。
一个乡下姑娘,低着头去送浆洗好的衣裳,接几枚可怜的工钱。
唐大少爷春风得意,刚刚巡逻了自家乡下的田庄回来,下了轿子,欲到侧门。
相撞。铜子跌进尘泥。她蹲下去,一枚又一枚地捡。
一只白净而保养得宜的手,摊开,放着一枚沾满泥土的铜板,递到她眼下。
她抬起头,唐少爷的目光便梭巡在她憔悴却仍然年轻美丽的面上,微微地笑了。
他脾气很好,为人也善良,从不曾强迫她。甚至连他的夫人,也是通情达理的。
虽然妾通买卖。甚至愿意给她一场看似体面的喜宴。
她是自愿答应的。大约,是自愿的吧。
没有人逼过她。世道逼她。
她没有读过书,心里虽有说不清的前前后后、幽幽淡淡的恨,却不会去算世道的帐。
孙翠兰就这样走入了唐家。她和妹妹终于能不饿死了。
她低下头,眼泪落在井水,与月光混同。
她扶着槐树,慢慢站直。醉醺醺,一步三摇。
但她心里有太多数不完的愁与闷,醉得实在厉害。
下一步,踏空了。跌入井中。
孙翠兰穿着嫁衣的尸首,当夜,被人发现了。
透明的小人版孙翠兰沉默地躺在井水中,双眼无神,连带着体内光影定格在了女子跌入水井的那一幕。
随后,身躯骤然而散。
“什么嘛!”李秀丽长出一口气:“真是一场乌龙。孙翠兰根本不是自杀的,也不是被谋杀的。她只是喝醉了酒,自家失足跌进井里淹死的!”
没想到真相这么简单,却致使唐家人和孙翠兰的亲友互相猜忌仇视了这么久,激出一个临时溢出区,还送了两个神棍的性命。
她转过头,对红衣厉鬼说:“喂,你也看到了,孙翠兰是意外死亡。并不是被唐家人害死的。”反而是临时溢出区,那是真害死了人命。
唐家人也怔怔地,忽然从朦朦中恢复了人类的思维,他们身上怪物的形容开始褪去而那些正在被他们吞吃的“客人”也变成了一团又一团的空气,满地血腥消失了。
——这是红衣厉鬼的认知正在被改变,所以其塑造的临时溢出区的那重规则在褪去。
但现场没有一个人说话。
红衣厉鬼的“孙翠兰”,呆呆地看着井口。
那张面容上渐渐褪去了鬼物的溺亡特征,也褪去了狰狞,却显露出虚幻而重叠的两张脸。
一张是孙翠兰记忆中,邻家子的脸。
一张,是孙翠兰妹妹的脸。
忽然,他们痛苦万分地齐齐咆哮起来。
覆盖了整个唐府以及唐家人的临时溢出区,轰然而散。日光照进了黯淡已久的府邸。
鬼炁正从唐家人身上剥离出来。
原本的井水忽然干涸,井底响起两个虚弱的声音。唐老爷夫妇冲过去一看,几乎喜极而泣。
是唐大少爷和其妻子,他们躺在长着枯草的干涸井底,奄奄一息,却尚未死亡!
但咆哮声仍在继续。
这些鬼炁,没有随真相的揭示,随临时溢出区而消散。它们在消失前,挣扎着,忽然组成了一个巨大的“问”字,指苍天,瞰大地。
李秀丽以为又发生什么变故,正不耐烦,打算拔剑劈散“问”字时,蒲剑却被一只手轻轻地按住了。
白鹤低低一叹:“他们只是有问而已。”
“问什么?”
“问苍天,问大地,问茫茫寰宇。为什么他们的爱人、亲人,会这样死去。”
李秀丽道:“这有什么好问?刚刚都看到了。意外。意外死亡到处都是。倒霉的家伙哪里都有。”
白鹤却道:“是啊。孙翠兰死于意外。‘意外’,‘命’!”他又一声叹息,低英眉,动俊容,磁性的声音略沉重:“不死而死。屈子有天问,凡夫亦有恨。斗升民,也有质问‘命运’的权利。道友,姑娘......算我个人请求,不要动手。”
好吧。李秀丽并不明白他的恻隐与动容,却还是收回了蒲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