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九
剌王庭的暗桩也递出了消息说,鞑剌诸臣反对胡哈拿继续南下,他坚持不下才向我们低头的。我虽不信胡哈拿本心愿意停战,但这是他的亲笔信,所以我明天还是要亲自去一趟天鹭江。” 不管最终成与不成,沈鹤亭作为督军,都躲不开明天这场虎狼之宴。 “可是我不想你去,”花纭牵着沈鹤亭的袖口,眼底不禁酸涩起来,“师哥与胡哈拿交过手,他潜心研究萧大帅那么多年,恐怕早就……我知道你终究是要去的,我改变不了,但……” 花纭顿住了。 倘若她只是太后,会欢天喜地地送沈鹤亭离开,开战以来大瀚一直处于被动之势,好不容易熬到了年关,援兵、补给都添补上了,终于等到了蛮夷低头的时刻,一定给新年开了个好头。 可花纭不仅是太后,她与沈鹤亭还是青梅竹马——师哥是她在世间最后一位亲人了。 一张帛书,她猜不透其中藏着多少外虏内奸的阴谋诡计。沈鹤亭一旦离开靖州府,是王朝使臣还是奸人囊中物,花纭不敢想。 何况,竺州萧氏都笼罩在一个诅咒之下—— “百年萧氏,无一人可跨过天鹭江。” 萧元英生前封狼居胥,一度将大瀚版图扩张到天鹭江之北的天鹭山口,他确实是萧氏发迹以来第一个跨越天鹭江的将军——但他的终局,比萧氏任何一位先祖都要凄惨。 而且萧元英的其他子孙也应承了那句诅咒:沈鹤亭的大哥萧权与父共焚,二哥萧堂与三哥萧廷于天鹭江溺亡,一众姊妹加上萧氏旁系,果真无一人跨过天鹭江。 那养育北四州的母亲河,却是她最骄傲的孩子的坟冢。滔滔江水不绝,到底淹没了他多少手足至亲。 胡哈拿将谈判之地选在天鹭江,花纭与沈鹤亭都不会不明白这并非巧合。 花纭原是不信诅咒的。 但那是沈鹤亭。 “师哥,”花纭嗓子发干,她迎着月光望向沈鹤亭,“不要跨过那条江。” 沈鹤亭释然地笑了,他像小时候那样摸摸花纭的额头,可掌心的温度比十五岁时多了许多贪婪与奢望。一贯笑里藏刀的凤眸此刻荡漾着掩盖不了的柔情,他望着花纭,犹如醉酒的诗仙遥望当空高悬的明月,那般地眷恋。 倘若他只是沈鹤亭,或许他就没有勇气离开靖州、再向北了。他会藏在“沈鹤亭”的套子里,一辈子不去面对天鹭江,在那句诅咒面前,做一辈子逃兵。 但现在,他身后有花纭,有他为他们搭建的离开皇宫的天梯,所以胡哈拿之约他必须去——没有退路的。 “爹跨过去了,我也能。”沈鹤亭扬起头,朝花纭轻松地笑笑,“我们萧家人,没有逃兵。” 花纭垂下了头,一颗泪不知不觉地滴落。她绕到沈鹤亭身后,将窗台上的枣泥羹捧在怀里,用勺子环着碗的内壁,因为不舍得、一点点地蹭枣泥吃。 两人稍微拉开了一些距离,故而看不见彼此眼底流淌的液体。 花纭的身形隐匿在黑暗中,唯有一双眼睛极其明亮:“明日你带多少兵走?” 沈鹤亭答:“所有紫甲卫,共八十八人。” “我现在就写懿旨,让李怀璟领兵随师哥同去。” “两军和谈,不必如此兴师动众。”沈鹤亭眸中古井无波,“我已与燕王说好,他与燕王军会留守靖州,以备南边生乱。北疆百废待兴, 而且收编竺州军许多事宜,还得他来打理,抽不出时间保护我一个人。小七便放心罢,一句诅咒而已,我本不信鬼佛神祇,这含着诡异虚幻的咒语,自然也找不上我。莫要再担心还没发生的事,今晚月色正美,我们还是顾一顾当下吧。” 沈鹤亭望向四方天空中央的明月,花纭顺着他的目光,扬起了头。 墨蓝色的天空流淌着银河,众星璀璨却没办法夺走明月的光辉。宁静的夜中,光影浸着浪漫的情愫,润物细无声地揉进他们的心尖。 腊月廿九日,花纭便又要与好不容易再见面的沈鹤亭别离。 “师哥,我多希望今晚就是除夕,”花纭望着那轮月亮,眼泪无声地向下滑,“那样我们在一起着,来年便都是团圆的好日子了。” “是年历循规蹈矩,非要后天是三十儿,”沈鹤亭的右手背过身,端详花纭的侧颜,似是不经意地说,“可过年的不是年历,是我们呀。只要小七与我同在故乡,同望一轮月,同饮一盅羹,廿八就是除夕夜,廿九便是新的一年。” 话音刚落,自不远处,炸开一团绚烂绮丽的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