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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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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净染,是白云庵里一个未受足戒的小沙弥尼。

庵里的师父们说我前些日子生了一场怪病,总认为自己是另一个人,说些胡言乱语,做些奇怪事情。莲心师父说我这是贪嗔痴引出的心病,要用“法药”来医,于是庵里几位尼师就一连几日围着我诵经。空观师父说怕是气血迷了心窍,亲自开出药方,几贴下去不见成效,便又说许是前世积下的业报,需得随缘化解。也有常来随喜的香客,说我是招了邪魔外祟,把魂惊掉了,好心请来相熟的神婆替我喊魂。

前前后后折腾了个把月,也不知道是谁的方法奏了效,总之最后我的病是好了,晓得自己是谁,叫什么,也能像以前一样老老实实念经、吃斋、劳作,再也不说那些颠倒言语了。

“你那病可真是邪门啊,你现在还能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胡话吗?”净芸问这话的时候,正在捉一棵白菜上的青虫。

佛门不准杀生,在菜地里见到虫子,也只能挑出来请到别处去,为了这个,不知道已经闹过多少回虫害了。那时庵里的大师父就会带着我们去镇上化缘,虽然免不了吃上几碗闭门羹,但我们却都很满足,因为终于有了由头出庵逛逛,而且化来的菜上并没有那么多虫眼,也不怎么苦。

有时我们还会碰见同样出来化缘的寂照寺和尚,一照面,大家都念声佛号,那些跟在大师父后面的小沙弥看上去也跟我们一样高兴。

“我不记得了。”

“你是不记得还是不好意思说啊,你那时候老说自己不是这儿的人,嚷嚷着要回去,也不知道你要回哪儿去。你还说咱们庵里要有一场大火呢,哎呀,当时真被你吓坏了。净航师姐安慰我,说那天正好念《楞严经》,你被里头的‘业火’吓住了才这样说。到底有没有这回事?”

“我不知道。”

“那你现在知道自己是谁了?家在哪里?我又是谁?”

“我是净染,你是净芸。咱们从小没有家,都是在这白云庵长起来的。我持戒不严,给白菜浇水时懒得管有没有虫子,一瓢下去总要淹死几只,你也从来没告过我的状。”

净芸笑了,“现在我知道你的病是真好了。往后可小心些吧,我看你就是持戒不严,才惹了这些疯魔怪病。”

我和净芸忙了一下午,也没挑完几颗白菜上的虫子,但两个人都不怎么灰心,因为我们知道过不了多久或许就又能出庵化缘了。日头已经偏西,净航师姐招呼我们,与其他沙弥尼合到一处,在暮鼓声中列队返回寮房。

白云庵虽然香火凋零,但晨钟暮鼓却很有名。钟楼上那座铜钟听说是百年前一位高手铸造的,发出的声音悠扬动听,又很庄严。用来敲钟的钟杵足足有百斤重,但钟声每天早上都能准时准点响够一百零八下,中间从来不会断,每次响声也都是高低相同,不会越响越弱。执掌钟鼓的是莲灯师父,听说她原来是个很有本事的女侠,后来不知道为了什么削去头发,落到白云庵。我们都知道她武功很高,曾经亲眼见过她一人打跑几十个匪兵。

莲灯师父会敲风雷鼓,每天将到日落时,就会登上鼓楼击鼓,鼓声模仿风雨雷电,有一种十足的威势,能够震慑人心。据说几年前,有赶考的书生借宿寂照寺,听到莲灯师父的风雷鼓,心里激动,立刻写了篇《鼓赋》,之后就名躁京师。我问净航师姐什么叫“名躁京师”,师姐说就是在帝京出了名。后来那书生考中进士,给白云庵捐了座金身佛像。

大家都说,只要莲灯师父的钟鼓一日不停,就没人敢打白云庵的主意。

我们都喜欢听风雷鼓,早晨的钟只有一种响法,晚上的鼓却有好多花样,听起来好像真的在打雷下雨。但这样的暮鼓也衬得傍晚更加冷清。鼓声响过,一天也就结束了

然后,我的恐惧就又开始了。

其实我的病还没有好干净,也可能是落下了病根。每到傍晚,太阳落山,我就开始没来由地害怕。我猜想自己可能真的招惹上了什么邪魔,它白天藏得好好的,晚上就出来弄鬼。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所有人都以为我已经完全恢复了。我实在不想再听一群比丘尼围着我诵经祈祷,不想再喝那些又苦又酸的汤药,不想再看那个神叨叨的大娘眯着眼睛叽里咕噜乱扑乱喊。我更怕被别人当成疯子,从此见了我躲着走。

实际上,只要在白天,连我自己都会完全忘记身上还有没除掉的病根。

只是每到傍晚,我就又会记起来。这时我就会想,要是太阳能一直挂在天上就好了。可它真是不讲情面,天天时辰一到就消失无踪,一刻也不多停留。

于是我只能像其他人一样躺在床上,但却怎么也睡不着。

自从知道自己得病以来,我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常常睁着眼睛捱到天明。

一整个夜晚,实在太难熬了。闭眼是一片漆黑,睁眼还是一片漆黑,寮房的门是从外锁上的,我哪也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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